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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京谱走进陈举人的深宅大院，穿过五曲三折的厅廊，迈上九层台阶，吱呀一声推门进去。陈举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多少年了，他一直抽这个。呼噜够了，抬起头来对宋京谱说：“二姑娘病了一个夏天了，学校让她回来休养，你收拾一下，明天去济南府接她。”透过烟雾，一个签着“国立第一师范”字样的信封放在桌子一角。陈举人背后悬着一副对联：福被人物无穷尽，心同佛室香烟直。
小水村是一个千年古村。因为陈举人曾开蒙办学，村里人多粗识文墨，精通书画者不止一二。宋京谱是陈举人的得意弟子，十七岁高中秀才，一时名满沂河两岸。得知废除科举的那天，宋京谱一如既往，身着长衫，手提书袋，走进了村南的山荫堂。陈举人面南而坐，抽足水烟后说：“京谱，你家贫母病，不宜远行，就到我这儿替我管管家吧。”到现在算来，已十一年矣。
二姑娘陈一名回到小水村，已值夕阳西下。屋内昏黄寂静。陈举人抽足了水烟，说：“一名，你累了，先去歇息吧。”“京谱啊，房间收拾了?”京谱应了一声。二姑娘是个美人，沂河两岸一十三乡找不出她这样恰到好处的女子。宋京谱在山荫堂读书时，她还是个满地乱跑的小丫头，长到十七岁，在其姐姐陈立名之后，去国立女子师范读书。尚差一年毕业。
陈一名没有接她爹的话茬儿。她说：“你真该把那副对联摘下来。”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好听。至少在宋京谱这里，那声音是少有的好听。陈一名说完，没等她爹的脸舒坦过来，便扭头走了出去。宋京谱听到二姑娘下台阶的声音重重地响了九下，每一下间隔了好几秒。
陈一名看着低头忙碌的宋京谱。她对他的印象，只是停留在俊朗的外貌和长可及膝的两条手臂上。寒暑假回来，也只是在需要他的时候，京谱京谱地喊他。
“京谱，你来一下。”
一夜不见，二姑娘的闺房成了一个书画作坊，她小小的行李箱，怎么装下的?“京谱，你找几个人把那个窗子给我改一下，就像……”
“就像你学校教室的窗子一样。”宋京谱看着那个硕大的窗子。二姑娘陈一名盯着面前高个子男人的后背，直到他回过头来一笑。二姑娘才恍然红脸。“不用找别人了，我来吧。”宋京谱说，“怎么干我有数。”
砌墙、打窗，用去宋京谱两整天的时间。两米见方的大小，对门窗，陈年老木，玻璃嵌里，栗子红。颜色、大小、样式都是二姑娘的意思。开窗是小水村的正街，往来人等，熙攘不断。对面是一家商铺，供着烟酒糖茶日用百货。二层，上面住人，下面开店。二姑娘瞪着宋京谱汗湿的脸，说：“京谱，你要是出去求学，必有作为。”说着，去一边拿起一幅卷轴，展开来，挂在窗左侧墙上。
立轴，浓墨竖写，蝇头小楷：
“绪水之阳，胡山之阴，惟吾校址，义路礼门。创办学堂，协工同运，益于邦人之热忱。师生一堂，弃旧图新，培育中华栋梁人。育世英才，群情激奋，大展宏图，矢勤矢慎，报效国家，光复炎黄自由民!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九月。翰墨斋张维瀛敬赠。”
“这是我们的校歌，京谱，你想听么?”二姑娘蓝衣白裙，垂首静立，朱唇微启，婉转而起，至于激越。歌毕。已是泪流满面，进而嚎啕大哭。宋京谱垂手面窗，直到夕阳满怀。
“京谱，你娶了我吧。”背后响起二姑娘平静决然的声音。
半晌，二姑娘走过来，看着对面的店铺说：“那儿是一个书画店最好。我读书时座位靠窗，对面就是一个书画店，叫翰墨斋。”又把目光挪回来，看着那幅字，说：“就这样了，你去和陈举人说。”
“天还不太冷，你还可以穿旗袍，那会更好看。”宋京谱回头笑一笑。
“京谱，你口阔鼻直，肩宽体长，若非废去科举，济南府当有你一片天地。既已如此，当安心置业，你能写可画，略通天文医术，心有大善，必能泽被四方，儿孙满堂。”陈举人一气说完，端起了水烟。
“沂河之阳十亩上等水田，雇几个长工把地种上，找个好日子办婚事吧，家安在哪儿随你。”陈举人长久地看着墙上的对联，回头说：“我死后要埋在那十亩好地里。”
二姑娘果然不愿搬出去。她说：“陈举人死了，这房子就是我的。”口气已经没有半点儿洋学生的味道。“再说，这个窗户能搬走么?”新婚之夜，二姑娘从容地把自己脱光，衣物整齐地叠放在床头上。回过头来对宋京谱说了这番话。半夜里，突然又问了一句：“京谱，你相信命运么?”宋京谱已经睡着了。
婚后半年，二姑娘生下一个口阔鼻直的女儿。此后的几年，二姑娘下台阶似的生儿育女。到了五十岁那年，居然怀孕，次年，生下一女。二姑娘舒了口气，对着懂事的、不懂事的儿女们自言自语：“我已经生了四男三女七个儿女了。不再生了。”二姑娘说这话的时候，陈举人已经埋在了那块地里。
二姑娘弥留之际，非常清醒地盯着那个窗口，说：“一念之差，愧为村妇，幸而得京谱你啊。”说完盯着墙上的那幅立轴，直到宋京谱把它展开，铺在二姑娘胸前，从卷轴一侧抽出一个纸条，才又说：“有空走一趟吧，把字还给他。”宋京谱点点头说：“我知道是翰墨斋。”
哭声骤然响起。
[责任编辑 何光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