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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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姚好友的胃

  

  姚好友的名字跟他的为人相吻合,他和连队的男男女女相处得都不错。可是,他还没成家,似乎连个对象也没有,大家都看不出他在这方面有努力的迹象。大概问题出在他的肚子上。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这一系列技能,仿佛都为他的肚子服务,他获得那个“混混”的绰号倒是相当贴切,他所有的行动都是图个肚儿圆。连队职工说他投胎一定投了个饿死鬼胎。有时,说某个职工一顿饭量大,众人就说:你可不能学习混混的胃呀!

  童连长替姚好友遗憾,说:混混,你不能光叫脑袋为肚子服务,那档次降低了,要叫肚子为脑袋服务,你有些事就不会那样去做了。

  姚好友说:连长,人各有志,肚子都装不饱,脑袋就没感觉了,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春耕,或秋收,姚好友一不留神,获得个红旗手光荣称号,他会说:锦旗、奖状谁要谁拿去,只要给我奖些饭票就行了,多少不论。

  一个月的饭票,姚好友半个月不到就吃掉了(图个肚子快乐),后半个月就东蹭西借地混。春耕春播动员会一开,连队照例有一顿鼓舞大家生产士气的肉餐。因为混混出了名,食堂打饭的秦玉贞特别警惕,而且,他的记性特别好。

  姚好友将碗伸进打饭窗口,秦玉贞瞥了姚好友一眼,说:你早打过了。

  秦玉贞像女人的名字,不过,他的身胚是个彻底的男子汉,只是,他的手仿佛有性格:犹豫不定。打起菜来,他手中的勺子总会抖一抖,只不过抖得或轻或重,传递出一种公平,于是,职工所给他起了个绰号:抖抖。在打菜的瞬间,抖抖能判断出勺里的菜的固定数量,尤其是逢了有肉,他抖的程序就不一样了,偶尔,他会再添加一撮,他的眼睛很准确,基本上没有职工提出异议。不过,打菜的职工会牢牢盯住勺子,巴望他抖得轻缓一些。

  姚好友碰到跟肚子密切相关的东西,就有一股子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他说:抖抖,你不要抖糊涂了,我啥时候来打过?我收了工,洗了脸,才落实肚子的事情哦。

  秦玉贞说:什么时候你吃饭不是冲锋在前呢?

  姚好友说:不信,你可以到我们宿舍去核实,问问我是不是没吃过?

  秦玉贞知道,混饭吃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他们都会护着混混,绝不会检举、揭发。他说:我打菜,每接一个碗,都会问一声名字,你前头报过自己的名字。

  姚好友说:其它事情别人代替我,我没意见,就是打菜这件事情,我绝对亲自出马,怎么也有人胆敢报我的名字?你要说清那张脸,我会去向那个人追回我的菜。

  秦玉贞为难地说:当时,小小的窗口挤满了脸,我怎么知道是谁?

  姚好友趁胜追击,说:你说不出是你的事情,我要打自己那份肉菜,总不能让我空着肚子睡觉吧,那将影响明天的春耕生产。

  窗口里边传出童连长的话:混混那份菜弄不好被人混去了,老秦,你掌握着办吧。

  姚好友多混吃了一份肉菜,像是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他把大白菜炒肉片“分赃”了,说:多出我这一份,抖抖手里的勺子稍微抖几次就抖出来了,来,人人有份。

  冬天,我们连队“向沙漠进军”,又开垦了一大片耕地。那里的胡杨树、红柳丛,被砍倒了盖房子,当柴禾,剩下许多树根墩子,得刨出来。

  我们这个班,都是清一色的汉子,进度很快,满地像刚遭轰炸那样,到处都是坑,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根已堆积在路边。

  六班的郑月芳班长来求援,她的班全是姑娘,号称“铁姑娘班”,可是,遇见千年胡杨树根,就没能耐了,而她们已将树根周围沙土挖出来了,但根又精又密。

  我征求大家的意见:谁去?

  姚好友自告奋勇,说:派我去,简单的活儿。他还故意问郑月芳:女班长大人,可欢迎?

  郑月芳说:你要表现出色,我愿意替你牵线?

  姚好友说:牵什么?

  我催他,说:到时候,看你怎么发挥了,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还不知道吗?!

  姚好友扛起砍土曼,说:我们班里都说我喜欢向姑娘伸出援助之手。郑班长,你不用担心,我这个人光明正大,绝不会伤害姑娘们。

  果然,那树根庞大,直径有三四米的一个坑,那根还坚定不移地窝在里边。姚好友跳进去,用砍土曼刨了一阵,再要斧头,砍了深底的一条根,一晃一摇,他说:绳子。

  姑娘们像游戏里拔萝卜那样,拔呀拔呀,那庞然大物就拖上来了,却悬在坑沿,还连带着若干手指般的根。郑月芳赶紧挥砍土曼去斩去撬,竟撬断了柄把。

  姚好友说:来连队有三年了,还不会使唤砍土曼呀,能硬撬吗?

  郑月芳说:我是想节约大家的力气。

  姚好友说:算你运气,我宿舍里有一根备用的砍土曼把子。

  郑月芳说:我代表姑娘班谢谢你,你发扬了雷锋精神。

  姚好友说:隆重了吧?抬高了吧?我没你说的那种境界,一根砍土曼把子要一个苞谷面馍,换一个把手的话儿再加一个苞谷面馍,我替别人装都是同个价。

  收工后,姚好友三下五除二,换好了砍土曼把子,他送到女宿舍,朝里喊了一声,就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候着。

  郑月芳已洗梳完毕,头发散出香皂的芬芳。

  姚好友说:到林带前边试试,合不合手。

  郑月芳原地做了三遍挖的姿势,说:挺顺手。说着掏出一叠饭票。

  姚好友说:我不客气了,何况,这不是白吃,我这个混混,混得是正路。

  郑月芳说:混混,你一起来的都混上了老婆,你还要这么混下去吗?我们班有几个姑娘还挂着空档呢。

  姚好友拍拍肚子,说:我为什么喜欢跟姑娘打交道,因为我的肚子,我这脑袋,整天想的是怎么填饱肚子,哪有空余想女人呢?我觉得连队的姑娘对我都不错,不断支援我的肚子。

  郑月芳说:谈了恋爱,不就解决了肚子问题了吗?

  姚好友摇头:我把她一个人的定量全吃了,也填不饱我的肚子,那姑娘岂不饿肚子了?肚子饿了,关系还能维持下去吗?我不能连累一个人,现在多好,大家都在帮助我的肚子,明确了一个,其他姑娘就会收起援助之手了。

  三年后,姚好友患了胃病,食量剧减,而且,不能轻易乱吃了。这当儿,他想到了女人,因为,他忽然发现——形势发生了变化,“铁姑娘班”的姑娘先后有了主,恋爱的问题上升到了重要位置。他已感觉到,食欲的萎缩,反倒让原本对他有好感的姑娘失望了。

  姚好友没料到的是,当初他没接郑月芳传递的爱意,他完全可以革命生产两不误:即现在的脑袋和当初的肚子统一在郑月芳那里。他懊悔不迭不该把脑袋和肚子对立起来,只考虑眼前利益,即肚子问题。而现在是脑袋的问题——他第一次认识到恋爱全靠脑袋,因为脑袋里已装满了不同时间的郑月芳。

  童连长说:你现在知道脑袋该装什么了吧?进不进步是脑袋的事儿,恋不恋爱也是脑袋的事儿,脑袋相当于上层建筑,肚子相当于经济基础,你的肚子制约了你的脑袋。

  

  证据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接受再教育的那个连队。

  故事里有三男一女,后来又加进一男。一女是农场的一枝花——白牡丹,听绰号,就知道她长得多美。美艳的花朵总招来蜜蜂、苍蝇。三男是她的追慕者。

  三个男人中,姜民处于劣势,他像只绿头苍蝇一样,整天追随着自牡丹嗡嗡,自牡丹总是对他冷眼冷语。不过,姜民最大的优点是脸皮厚,他一味地沉浸在对一枝花的爱慕之中,并不感到自己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不屈不挠已近乎于一个无赖。

  其他两个男人,裘太平温文尔雅,戴副眼镜,绰号眼镜。他时不时地去扶扶镜架,那是他焦忧的表现。他对我说过:宁愿一穷二白,只求和自牡丹白头偕老。

  姚怀念则是利用自己的身体优势,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定额之后,替白牡丹拔草、挖渠。他舍不得大田农括改变白牡丹的曲线。他声称:我宁肯舍弃性命,也要白牡丹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白牡丹为难了,她不能轻易表态爱谁。她对美貌有点儿烦——带来了麻烦和苦恼。她故意不罩纱巾,让太阳暴晒,她奋力挥铁锹挑泥土,力图使自己的体形粗壮。可是,反而增加了一个美名:黑牡丹。她降低美的措施反而增强了美。

  这样,三个男人比试着博取自牡丹的芳心,却一直僵持着。姜民很快显出了优势——调到农场场部,进了老中青三结合的“革委会”班子。他想不到白牡丹会不向权力靠拢。

  姜民不得不启动权力杠杆,排除另外两个竞争对手。关键要有犯罪的证据。

  那年月,能把人轻易地弄倒弄臭的就是作风问题。姜民放出风声,说这两个男人跟自牡丹有不清不白的作风问题,而且要追究——逼着对手畏罪潜逃。

  一旦逃离连队,一切都好办了。没有罪,为何逃?证据就造成了。

  童连长接到场部通知,要这两男一女当晚等候着接受审查——叫到连部办公室,等着场部来人。墙壁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白纸黑字,还散发着墨汁的气味。

  夜色降临,两男一女失踪了。三天后,在连队的羊圈的一间土坯屋里被捉到了。羊倌住的屋子旁,有一间存放饲料的储藏室,空闲着。羊倌是个老光棍,靠近五十岁了,提供被褥,他还给他们做拉面,拉得又细又长,像自牡丹的长发(平时,她绾起头发)。

  场部来的人和连队派的人,合力找到三人。场部那个人扯去了白牡丹扎头发的手绢,于是她披头散发了。

  起初,两个男人坚决表白:没跟自牡丹发生男女关系。

  姜民亲自审讯,他说:两男一女,一间屋子睡了三天,怎么可能没有作风问题呢?

  于是,背靠背,一个一个单独审讯——动了刑,吊在屋梁上,用皮带用棍子,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这一套,姜民得心应手。

  裘太平确实吻合了他的姓名:求太平。他受不了皮肉之苦,按照姜民提示的罪状,供认不讳,还摁了手印。

  轮到姚怀念,他确实怀念自牡丹,不愿玷污她的纯洁。可是,他获知裘太平已经招供了——趁他入睡,裘太平跟白牡丹发生过性关系。

  姚怀念抗住了皮肉之苦,却难以接受姜民所说的事实——破鞋、贱货。他心里那美丽的形象毁灭了。爱就这样转化为恨。他怨恨起来,同样坦白交代了“作风问题”,而且比裘太平的次数多——那三天,他就是采用这种方式排遣恐惧、寂寞的。

  有了一次,两次跟三次、四次就没什么区别,这个贱货。姚怀念怒火燃烧。

  姜民排除了两个对手——押解两人去场部的禁闭室,听候发落,可能的话,以轮奸罪判刑。

  姜民传话提审白牡丹,他大概想:一朵花就这么凋谢了。所以,他不免心生报复——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增强。他恨不得揉碎她。

  白牡丹披着一头长发,坐在姜民的面前,长发上粘着干苜蓿叶子,曲卷的羊毛。

  姜民诱导着:那两个已坦白交代过了,承认了他们和你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他拍拍桌上的供词),而且,次数、地点、时间、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承不承认,是你的态度问题(他拿起纸,像扇子一样晃),凭这个铁的证据就可以定案。

  白牡丹眼里闪着愤怒之光。

  姜民往后一靠,指着墙上的八个大字,说:政策已很清楚,作风问题,你是被动的受害者,你要承认了事实,我们将实行三不,一不游街,二不批斗,三不进“牛棚”,你坦白,就能便于惩处那两个男人。

  白牡丹的眼眶盈着泪花。

  姜民站起来,说:给你半天时间考虑,晚上再找你。

  白牡丹一出门,门前的职工、小孩冲着她喊:不要脸、大破鞋、骚货。还有人说:一个女人跟两个男人乱搞,搞破了。

  灯亮起来的时候,白牡丹按时到了,她已经洗梳过了,长发用一块手帕束在脑后。

  还不等姜民提问,白牡丹说:你别再费什么心思了,我要结婚了。

  姜民一愣,说:这么快,跟谁结婚?

  白牡丹说:老羊倌。

  姜民说:一朵鲜花插在一坨牛粪上了,什么时候你和他有了关系?

  白牡丹说:你说有关系就有关系,我情愿鲜花往牛粪上插。

  后来,我听说,姜民很失落,三个男人争来夺去,反而被老光棍捡了个便宜。之前,姜民颇为得意,他策划的这个故事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他确实犹豫过,但是,白牡丹的美丽征服了他。

  当时,姜民说:你再考虑一下,不必这么轻率地打发了终身大事呀!对你,我可以不再追究。

  白牡丹说:羊倌正在整理洞房呢。

  姜民说:你该考虑前途,我有能力调你脱离大田。

  白牡丹说:三天后,我们举办婚礼,婚后,我要求放羊。

  三天后的傍晚,羊群在暮色中归圈。我们赶到羊圈。那窄小的土坯房已刷了白色的石灰,方窗棂,贴着“囍”字。

  羊倌穿着中山装,他似乎不习惯,老是抚抚衣襟,扯扯袖子,摸摸领口。白牡丹像花儿绽放那样艳丽——我们都认为,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新娘。

  我点燃了一挂鞭炮。羊群在圈里骚动。新郎吹了一声长长的哨,羊又安定下来,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第二天,我们几个青年来到羊圈,准备替羊倌放羊——童连长批准了新郎新娘三天婚假。

  远远地,屋前铁丝拉起的晾衣绳上已晾出一条床单(那会儿叫太平洋床单)。

  白牡丹站在门口,说:要辛苦你们了。

  我开玩笑,说:你俩辛苦了。

  羊倌没出来,肯定还睡着呢,毕竟熬了那么多年的光棍。

  我发现床单上有一片地图形状的红,它迎着大漠尽头地平线升起的太阳,特别鲜红,特别耀眼,又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连队的一个妇女告诉我:那是处女的标志——原来他们没发生过男女作风问题呀。许多职工感到对不住白牡丹,毕竟跟着瞎起哄过。没隔两天,裘太平、姚怀念回到连队。听说白牡丹结了婚,就像打了霜的庄稼,只是蔫不拉叽地闷头干活。他们一听白牡丹的名字,就一惊,一副拔腿欲跑的样子,而且,一听羊叫,他们就像逃命似的躲开。

  

  【责任编辑 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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