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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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因为那次逃学,因为一个叫王先田的语文老师到我家家访,父亲教训了我。

  父亲教训我的手法尤为独出心裁,在中国十大酷刑的记录中断然了无踪迹。父亲首先抓住我的一只手和一条腿,然后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走到涡河岸边的高台上,对准一个深不可测的当地人叫做鬼叉子的河套口,嘴里念着一二三的号子,像甩泥袋子一样把我投入河中。当河水冒出一串串硕大鱼泡的时候,父亲反剪双手骂骂咧咧地消失在扁担王的槐树林里。

  我落水的一声巨响,最早惊动了躺在涡河岸边泡桐树荫下的一条狗,也许它正在做一个迷人的梦,却被不识时务的我给惊醒了。它一声尖利的嚎叫,调动了扁担王几乎所有的狗叫。此起彼伏的犬吠,将扁担王那个午睡搅得一塌糊涂。最终,我被烦躁不安的人们救了上来。

  我的父亲,那个被苏醒过来的扁担王人异口同声地称为差劲的男人,却躲过烦躁不安的那个午后,在东南地里的瓜棚里呼呼大睡。瓜棚里的鼾声,透过一望无际的瓜秧,借助微微南风的力量,挟带着暑热的阳光,一丝一缕地飘到涡河岸边,最后消失在滚滚东逝的涡河水里。

  父亲独创的酷刑实在厉害,常常让我心惊胆战。在之后的时光里,我加倍努力刻苦学习,成绩直线上升。但我仍然决心报复父亲。

  我把那把用了一年的镰刀磨得寒光闪闪,逼人的刀光中融合了我复仇的目光。曾经,我将路边的野枣树当作父亲,甩动寒光闪闪的镰刀,树头和树干便身首两地。曾经,我也将一个在脚下疯跑的蚂蚁当作父亲,对着蚂蚁的身影,镰刀的刀尖雨点般地落下,蚂蚁苟延残喘地葬身刀下。也曾经,我偷偷尾随一条黑狗,瞅准机会箭一般地射出镰刀,黑狗鲜血淋漓落荒而逃。我得意地以为,那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心理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但是,除了母亲,没有人知道我有报复父亲的倾向。

  我认真地问过母亲:“妈,我是不是爸亲生的?我是不是要的?我是不是拐过来的?我是不是您老人家捡来的?”

  四个是不是的排比句,令母亲十分愕然。她放大的瞳孔在我脸上反复搜索,没有感到有一点儿玩笑的蛛丝马迹,又用腾出来的双手在我额上试来试去。她心里一定会说:“这孩子,发热了?有病了?”

  从那一天起,母亲仿佛对我关爱有加。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好像我是她手中的一只风筝。

  这给我报复父亲增加了一定的难度。

  我是在那个星夜,又听到父亲鼾声的。天上有几颗星星眨眼,地里有无数虫子歌唱,草尖上落满湿漉漉的露水,整个扁担王都沉入寂静的夜里。父亲的鼾声尤其突出,突出到能从二里开外的瓜棚,传到枣树下无法入眠的我的耳朵里。

  父亲的鼾声,让我无法入睡。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那个报复计划如一颗流星突然划过我的脑际。

  我为我的计划而高兴,而得意,而冷笑。

  我怀揣着那把镰刀,悄无声息地潜入父亲的瓜田。那把被我磨得寒光闪闪的镰刀,绝对不失锋利,绝对能够很好地完成我的报复计划,绝对能让父亲一辈子刻骨铭心。父亲的鼾声依然畅快淋漓,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此刻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次日中午的阳光十分毒辣,足以让扁担王呼吸短促。母亲的尖叫声悲壮而恐怖,连满地尚未熟透的西瓜都不寒而栗。瓜田里成片成片的西瓜秧已经蔫了,叶子干枯了,失掉水分的西瓜也开始瘪了。母亲是在发现西瓜秧和西瓜出现异常情况下才尖叫的,母亲哭天抹泪:“哪个缺德鬼,把你孩子投河里了是不是,干嘛将我的西瓜秧连根砍起?”

  父亲蹲在瓜棚边闷头吸烟,升腾的烟雾笼罩着他爬满汗虫子的脸庞。他没有制止母亲的无理,任由她无边无际毫无遮拦地谩骂和哭诉。

  那几天,除了母亲的谩骂,扁担王显得十分平静。

  母亲哭肿了双眼,连骂声都带有几分动人的颤音。见我过来劝,她断断续续地说:“本来,本来嘛,等收了……瓜,你爸说……好了,给你买……买新书包的……缺德鬼啊……缺德鬼。”

  我本来是想让父亲没有烟吸,没有酒喝,甚至让他白白在那块地里摔汗珠子的。没想到,我的新书包也没有了。

  父亲由于吸烟过量,后来患上喉癌,喉管作了切除。从此,他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了。

  父亲是个文盲,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但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如同一位执著的研究人员。有一次,见他盯住我贴在西墙的奖状,而且一看就是小半天。发现我过来后,才十分诡秘地离开。还有一次,我与两个同学非常激烈地讨论一道几何题,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夜幕降临。穿行在涡河岸边的槐树林,黑暗如一口倒扣的铁锅,伸手不见五指。一条流浪狗突然与我擦身而过,吓得我一颗紧张的心差一点儿蹦出胸腔。父亲拎着电瓶灯向这边走来,迷朦游走的灯光里,父亲的目光如同他手中的灯,在那个无比黑暗的夜里温暖地燃烧着。

  父亲终于没能够逃脱衰老和病魔的捉拿,在涡河涨水的季节里悄然无声地走了。

  母亲欲哭无泪,仿佛她今生今世的眼泪早已流到了涡河里。母亲说:“憨儿啊,你是你爸亲生的怎么会有假呢?”

  那个藏在我心中多年的秘密,此刻像揣着那把锋利的镰刀割得我心痛。我向母亲忏悔:“那年的瓜秧是我干的,我对不起您和父亲。”

  母亲转怒为乐:“你爸早就知道是你捣的鬼,你的回力球鞋,还有鞋上的鲜泥,能瞒住他?他动手术的前一天就告诉我了。”

  深夜,我独自溜到涡河边,静静地倾听着潺潺东逝的水声。那美妙自然的音乐,仿佛父亲从瓜田里传出来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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