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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家没啦，眨巴眨巴眼家就没了，打死俺俺也不相信，折迁办连俺家是谁的家都不晓得，就把俺家扒了，事后才晓得拆错了，俺咋就那么冤啊？俺的家塌了，连根针俺也没能拿出来。马小米见人就说，她老是不停地眨着眼，泪水汪在眼眶里，一个劲巴嗒巴嗒地落下来，咋也敛不住。
马小米哭得像糍粑一般，声声粘人。
远远近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马小米见人就说，见人就哭，巴掌大的龙州城，马小米家被错拆的事传得风一阵雨一阵的。
头几回，大家都紧着声息张着嘴听马小米说事，然后跟着骂几句。
马小米觉得活不下去了，她的家没了，像闹过一场大地震，那个好端端的家成了一堆废墟。
马小米的家三百多平米，两层的小楼，起了才几年的工夫。起房时马小米花光了家中的积蓄，还背了一身债。这身债刚甩掉了，人才抬头，这小楼就被扒倒了。这个家是马小米平日一点一滴攒起来的，攒了十几二十年，才搭起架子，这个家安放着马小米的身子，满当当地装着她的心劲，家没了，她的心劲就像池塘里的水，一夜间跑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池子。
心劲没了，马小米觉得日子黑掉了，她一想起被扒掉的家心就碎了，就痛到骨缝里。
望着天和地中间的那堆废墟，马小米只想哭，只剩下一条路——哭。马小米一见人就说，一说就忍不住哭。
俺的家没啦，眨巴眨巴眼家就没了，打死俺俺也不相信……
头两回，心善的人会跟着掉眼泪，会叹上几口气。听上一回又一回后，善心的人心也硬了。马小米家被错拆的事一点儿不新鲜了，城市化一刀切，又切错了一些人，切到了谁的身上都是痛，马小米这点儿痛又算啥子？
俺咋就那么冤啊，马小米的这番话许多人都背得出，大家一张口就接上马小米的话头。
马小米睁大眼睛，望着对方，哭着喊，啊，你都知道了，俺咋就那么冤啊……
以前的马小米多正常，说的是理办的事儿也是理。现在咋变成整天哭啼啼的一个人，认识马小米的人都觉察到了问题，马小米的房子被扒掉了，脑子也出了毛病，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大家都不把马小米当正常人看了，马小米说一句，大家就笑嘻嘻地你一句我一句地接上来。
马小米睁圆眼睛看着对方，哭着喊，啊，你们都知道了，俺咋就那么冤啊……
大家都笑起来了。
马小米一点儿不生气，她见人就说，见人就哭。
在一阵阵笑声中，偶而会夹有一两声轻轻的叹息。这一两声叹息就像水面上的水漂，倏忽就没了踪影。
马小米的男人和儿子早发现了问题，他们阻止不了马小米哭啼，马小米对家太上心了，家没啦马小米也没了魂。
家人管不住马小米，索性不管她了。
拆迁办的领导给马小米哭得很闹心。马小米男人跑断了腿，家被错拆的事没人管也没人理，就像扔在荒草丛里的废铁，只剩下一身锈了。
男人江一水很快和马小米离了婚，划清界线，马小米是马小米，江一水是江一水，黑是黑，白是白。江一水得了一大笔拆迁补偿款，带着那笔钱去外地发家致富了。
有好心人见马小米可怜，悄悄地堵住她问，马小米，你男人叫啥名字？
江一水。江一水不是俺男人，他和俺离了婚，划清界线了。
江一水干啥去了？
走了，江一水得了一大笔拆迁补偿款，带着那笔钱离开了龙州。
马小米，你脑子没毛病啊，正常得很，马小米，你脑子没毛病，咋只知道成天哭啼呢？
俺一想起被扒掉的家心就疼，心就碎了，俺一想起十几年攒下的家当没了就只想哭。
马小米，俺是看你可怜给你指条路，你想想看，你男人都不管你了，你这往后的日子着落在哪儿？
马小米眨巴眨巴眼，叹了口气。
好心人像哄孩子似的说马小米，这回你要听俺的话，你不要再哭了，这样哭下去伤心又伤身子，你得笑，一个劲笑上几天，笑总比哭好，你笑着去求拆迁办，你的家也有你一半，那里都起了好多商品房，让拆迁办给你补偿款，哪怕补给你一套房子，你这后半辈就有着落了。
俺实在笑不出，俺一想起那个家，俺只想哭。
笑不出也要笑，笑了才有人理你的茬儿，笑了你这后半辈子才有着落。你笑一笑，这日子就变了，这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了。马小米，快笑啊，像俺这样笑。
嘎嘎，嘎嘎……马小米终于笑出来了。
好心人一听乐了，说马小米，今后不准哭，就这样笑，你一直笑下去这后半辈子就有了着落。
嘎嘎，嘎嘎……马小米笑着点头，笑得很难听。
马小米不再哭了，一见人就笑，嘎嘎，嘎嘎……边笑边说，俺的家没啦，眨巴眨巴眼家就没了。
马小米笑着去找拆迁办。拆迁办的人一见就说，马小米，你这人咋回事，笑得比哭还让人闹心，你先是成天哭，现在又是成天嘎嘎笑，你这哭哭笑笑，让人闹心，下不来台……
嘎嘎，嘎嘎……马小米笑着从拆迁办出来了，她一路走一路笑……
人们见了，都打趣地说，马小米，你咋笑了，笑得这么难听？你咋不哭了，哭比笑好听得多？
俺一想到这后半辈子有了着落就想笑。马小米一边笑一边说。
人们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马小米一直笑到夏天。这个夏天，大雨落得不开晴，龙州涨水了，淹了大半个城。洪水退后，马小米不见了，大家再也听不见马小米的嘎嘎笑声。
有人看见退水时马小米变成一条大鱼，一头游进了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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