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牵不上楼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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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古北村的旧村改建终于完成了。五排耸立的新楼分外诱人眼目。

  由于此次改建是全县的试点,县领导和媒体都十分重视。

  分房那天,古北村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到新楼前的广场。

  很快,那些抓阄后拿到钥匙的人,一个个兴奋地就像洞房花烛夜头眼瞧见新娘子的光棍一样,纷纷上楼看起自家的新房。

  独有古大车牵着一头黑驴躲在一旁,闷声不吭地咂着闷烟。

  有人打招呼,咋蔫了,嫌房不好?

  古大车摇摇头,半天冒出一句话,俺上楼了,黑驴住哪儿?

  人们一听,都笑弯了腰,捂着肚子戏谑道,给黑驴在新楼也弄个卧室啊!

  古大车没有恼火,满脸乌云。儿子手气好,早就抓了套三楼,高兴地张牙舞爪,一个劲地催他上楼瞧瞧。

  古大车就是守着黑驴不挪窝。气得老伴守着众人就骂他,脑子让驴给踢了。

  冷不丁,古大车真就上了邪,牵起黑驴头也不抬就来到自家新房单元的楼道口。

  古大车牵着黑驴竟要上楼。只是黑驴来了倔,死扯活拽,四蹄跟钉在地上一样。

  古大车累得气喘吁吁,也舍不得打一下黑驴,嘴上不住地骂,犟种。

  黑驴横在楼道口。村人都远远躲着,像看疯子一样。

  一帮记者一见这场面,纷纷围上前,又是拍照又是摄像,问古大车为何要牵着驴上楼。

  古大车指着黑驴仍不泄气,俺家黑驴是功臣,人都住了楼,它为啥就不能住。记者们刚要刨根问底。冷不丁,那头黑驴被一闪一闪的闪光灯吓愣神,猛地一撩蹄子冲出了记者的包围圈。古大车连跳带蹦地边追边喊,拦住俺的黑驴。

  人们都嘻嘻哈哈地闪到一旁,放任黑驴在楼房前兜圈狂奔。

  瞎胡闹,台上一帮领导眼瞅着脸色不悦。急得村主任跟剁了尾巴的猴一样,慌手忙脚地吆喝着村干部,好歹用绳子套住了发疯的黑驴,拴在一根电线杆上。

  古大车累得一头白毛汗,蹲在地上指着黑驴破口大骂,你个憨驴,咋就不上楼哩?

  村主任也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劝古大车看好黑驴,别再出洋相了。

  那头黑驴打了一阵响鼻,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古大车的肚子也咕咕响起来。

  临近正午,村里的新房就分完了。

  古大车又犯了倔,跟儿子叫板,不给黑驴安排个窝,就不上楼。儿子也来了气,怨恨古大车没个老人样,丢大了脸,就是不搭理他。可古大车往黑驴旁一躺,绝食了。

  老伴知道古大车的性子,忙找人劝。可古大车死活不松口,比黑驴还犟。

  熬到擦黑,儿子还是打发媳妇把刚分到手的车库让给黑驴住。古大车那张阴沉的驴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

  老伴气得骂,就甭上楼了,搂着黑驴睡算了。

  古大车还真要把铺盖卷背到楼下。村人瞧着无不掩嘴嗤笑。

  古北村人都知道,古大车平素拿着黑驴比老婆孩子还亲。他的家业都是靠着黑驴拉来的。他家里穷,分家时拉了一屁股饥荒。后来东借西凑买了头黑驴驹子,又请木匠伐倒家里的一棵老槐树,做了一辆板车。他赶着驴车起早贪黑顶风冒雪拉起脚。时间一长,人跟驴有了感情。一回,在集上给儿子买了一斤炒糖,黑驴半道拉水泥累虚了,他二话没说就把炒糖摁进了黑驴的嘴里。还有一回,雨后路滑,他怕黑驴爬坡使不上劲伤了腿,自己弓腰套上了车辕,却让黑驴拉外套。一帮赶脚的都嘲笑,是驴拉车还是你拉车,古大车擦着满脸的臭汗嘿嘿一笑,不能把牲口一回就累趴了蛋,还指望它长久给俺家使劲。

  那头黑驴还跟古大车有生死之交。

  有一年秋后,古大车到外县拉脚,受寒发高烧倚在车上直犯迷糊,熬不住摔在公路上,是黑驴用嘴叼住他的腰带,硬将他叼回家,捡了他一条小命。

  这头黑驴可是俺家的有功之臣,它不仅帮俺挣钱盖起了五间大瓦房,还救了俺的命。现今过上了好日子,可不能做卸磨杀驴的事,俺要给它养老送终。古大车不止一次跟外人讲,也真格把黑驴供养起来。

  前年,村里改造,古大车的五间旧房拆了,驴棚也拆了,家人都乘机劝他把黑驴卖掉。可古大车瞪眼翘胡子就是不让,现在的驴还不是被卖到饭店下了汤锅。

  古大车把黑驴牵到了闺女家,并对闺女说,想孝顺你爹,就别让俺瞧着黑驴受罪。

  现在,黑驴是安顿下来,可车库成了牲口棚,气得儿子儿媳隔三差五就吵嘴打架。

  古大车权当没听见,没事就在车库里打扫驴粪。

  村里也有人嫌黑驴有股子味,当面不敢找古大车,就跑到村委发牢骚。村主任硬着头皮找古大车,可被他一句话给呛回去了。

  俺的黑驴又上不了楼,总不能让它住村里的敬老院吧。

  那天过午,古大车牵着黑驴到村外吃草。日头很暖和,他倚着一棵歪脖子柳树不知不觉打起盹,一觉醒来,黑驴不见了。古大车慌忙四处撒脚找着喊声,俺的黑驴,谁见过俺的驴啊!

  起初围观的人还有些幸灾乐祸。可最后瞧见古大车疯了一样,嗓子都扯哑了。

  有人便不忍心,陪着古大车找驴。天黑也没见黑驴的影。古大车大半天连累带上火,半道就走不动了,被人背回家便人事不省。后半夜,人就不行了。儿女们哭哭啼啼地守在身边。

  古大车咽气时,只说了一句话,给俺扎一头黑驴做伴。

  村里没了平房,古大车的丧事办得就简单了许多,但是那头扎糊的黑驴格外显眼,不细看还就当成了一头活驴。

  就在送殡的队伍缓慢地走出村口,耳尖的人猛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驴叫。

  随即,就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一片丛密的庄稼地里奔来。

  渐渐看清了,是头黑驴,是古大车的那头黑驴。

  人们不由得停下来。就见那头变得瘦削无比的黑驴踯躅在路边,对着村庄的那栋栋楼房引颈嘶叫起来,声音是那样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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