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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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接新娘子的车马,在门外等着。

  老根将烟锅子朝鞋底磕了磕,抄起一块红盖头,对着面施粉黛、一身火红喜庆装束的闺女麦子说:“爹的话,你可记住了?”

  麦子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遂蒙上了红盖头,哆哆嗦嗦地被人扶上了一匹缠着红绸子的大黑马。

  迎亲路的那一头,等她的那个新郎官,不是哪家的小伙子,而是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土匪头子——黑三炮。

  大土匪黑三炮曾给自己立下这么个规矩:每抢一地,必娶当地一黄花姑娘当媳妇,并且一大早,还要找个奶水足的女人给他挤奶喝。

  若是哪家姑娘能放得开,头一晚把黑三炮服侍好了,黑三炮一高兴,次日便会让贴身随从带着她到村外的田地里转转,姑娘葱白似的小手指往哪儿一指,哪块地就得圈给这姑娘家。被圈的人家敢吐一个不字,过不了晌午,黑三炮就会把他一家老小的命都给收了。谁的饭吃酸了,敢对黑三炮说不?

  所以,黑三炮无论到哪儿,几乎都有老百姓自愿把自家闺女拱手送给他。他们这么做,为的就是能得到一块可以救活全家老小的土地。

  老根家里以前在南湖边有一小块地,虽不大,但土厚,一家人守着它,粗衣疏食,勉强过活。可后来因为闹了一年的饥荒,地里颗粒无收,便向地主朱老四借了一点儿高利贷度日。心想来年打了粮食就还上,不料这饥荒一连闹了三年,不仅钱粮没还上,家里还活活饿死了两口人。最终,南湖那点儿地,也只得眼睁睁地被朱老四抵去了。

  

  这两年,又赶上了风调雨顺,黄澄澄的麦穗子饱满得像小伙子肩膀上的肉疙瘩。每当老根经过以前自家的田地,看到地里大把大把金黄的麦穗,如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老根就止不住地伤心落泪。

  后来,老根无意中听说了黑三炮这规矩,就日盼夜盼,盼哪天黑三炮来了,用他的闺女麦子去换祖宗留给他的那块地。

  黑三炮果真就来了。

  老根说服麦子时,颇费点儿事,麦子的心里头,像是只有张木匠家的儿子,可穷人家的闺女在婚事上哪有挑挑拣拣的命?为了南湖那块地,麦子必须得去服侍黑三炮!麦子起初不答应,觅死觅活的,张木匠家的小子像是也知道了,当晚在外头吹了一夜的洞箫,他在外面吹,麦子在屋里哭,洞箫的呜呜声和麦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跟九月夜里的秋风似的,阴嗖嗖地凉!

  直到老根拉着麦子她娘还有麦子八岁大的弟弟一起跪下了,麦子心软了,随后让她弟给她端盆水洗脸。麦子呆呆地望着水里凄楚可怜的面容,哽咽地说:“给俺做身新衣服吧,好歹也算当回新娘了。”

  老根把家里能值点儿钱的东西都卖了,留一点儿钱给女儿扯布做一身新衣裳,剩下的,都买了好烟叶。老根要去孝敬黑三炮身边有个叫顺子的伙计,顺子虽然是个跛子,但此人眼疾手快,做事圆滑,深得黑三炮的信任,黑三炮吃喝拉撒,都是他负责,大内总管一样。虽说麦子的相貌,要腰有腰,要身有身,白白的面皮像是能捏出水来,但保险起见,老根还是战战兢兢地找到了顺子,求他安排安排。顺子这人说话爽利,听口音,还是老根媳妇的老乡,山东临沂的。顺子收了烟叶,拍拍老根瘦削的肩膀,说:“放心,尽管回去准备准备吧。”

  老根对着顺子千恩万谢,屁颠屁颠地回了家,一切仿佛都在他的预想之内。唯让老根心中不快的是,老根本以为黑三炮一来肯定要抄地主朱老四家的,可朱老四这人鬼精!黑三炮人马未到,朱老四就带着好酒好肉去迎接黑三炮。黑三炮被哄得很开心,这两天就一直住在朱老四家。老根担心朱老四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会找人顶替麦子。可转而又想,朱老四家里上上下下,哪还有一个黄花闺女?连几个使唤的丫头,恐怕都被朱老四给占了。

  麦子被接走的当晚,老天爷下了一夜的雨,吵吵嚷嚷的雨点声伴随着屋内麦子她娘的哀叹让老根愈加心烦意乱。老根睡不着,又坐不住,遂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烟锅子里猩红的亮光微弱地一闪一闪,直至天亮。

  天亮,远处响起了几声枪声。

  是朱老四家的方向。

  老根心里一揪,小褂也没披,立刻跑去看个究竟,恰在朱老四门口的石狮子旁看到了顺子,正指挥人往外搬尸体。

  顺子告诉老根,死的人是朱老四和他的小姨太。

  原来,当朱老四得知老根把闺女送给黑三炮之后,着实大惊失色,他害怕老根的闺女会将自家的地给圈走。可短时间找一个像样的黄花闺女又来不及。这时,朱老四的小姨太给他出了个主意。朱老四的小姨太是戏子出身,体格风骚,妩媚动人。迎娶麦子的当晚,院子里摆满了酒席,小姨太坐在黑三炮的大腿上,搔首弄姿,又是唱又是跳地把黑三炮灌了一杯又一杯。黑三炮酩酊大醉之后,不等喜宴结束,就笑嘻嘻地抱着小姨太进了她的房,而把麦子撇在了洞房里。

  小姨太以为,只要黑三炮这一晚不近麦子的身,第二天麦子就没法要求圈地,可不想黑三炮醒来后,看到自己躺在朱老四的床上,旁边睡的是小姨太,黑三炮摆出很生气的样子,说小姨太勾引了他,坏了他的规矩,当即啪啪两枪就把小姨太打死在床上,朱老四闻声而来,黑三炮懒得解释,又把朱老四打死了。随后下令抄了朱老四的家产。

  “那地呢?俺的地呢?”老根懊恼地问。

  “这时候,谁还敢提地的事儿?”顺子说。

  “这怎么是好,那俺家闺女怎么办?”

  “都吹吹打打地嫁了,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即便能留下来也不好嫁人了,不如让她跟着俺们走吧,好歹吃穿不愁。”

  老根长叹了一声,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老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昨晚,顺子借着酒劲悄无声息地跑到了麦子的房里,摸着黑将麦子放倒在床上,麦子还以为是黑三炮……

  麦子跟着黑三炮走了不久,村里又来一富户人家,据说是县长家的亲戚,县长亲戚带着一干人等霸占了朱老四的宅子,还有他的土地。

  老根那块地又换了一个姓。

  不久,八路军在山东费县包围了黑三炮,黑三炮临死前,丧心病狂地将他身边的妻妾儿女全部枪杀了,这其中就有麦子。

  一天早上,老根在拄着竹杖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在南湖边发现他骨瘦嶙峋的尸体时,他那双枯枝一样的手正死死地攥着什么,家人费力地将他的手掰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旋即弥散开来。

  是一把刚刚抽穗就枯死了的麦苗。
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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