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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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人都说中年男人的爱情,就似老房子着了火,不烧个灰飞烟灭、片瓦不留是停不下来的。

  我三十八,对于刚刚十八岁的绾绾来说,我已经是中年男人了。绾绾还没到美艳动人的时候,只是,她青春鲜活,就似春天刚刚抽出芽的柳叶。

  因为青春,她爱出汗,她的汗水里,不似我这个烟酒俱全的老男人的汗充满了烟草混合的沧桑陈腐。

  她的汗液,有着如同青草般的清新。所以,每一次欢爱后,我喜欢一点一点地把她身上的香汗吻走,那是青春干净的味道,我无比贪恋。

  绾绾挺着小小的却圆滑坚挺的胸,问我:是不是有点小?我用手覆盖过去,刚巧盈盈一握,柔软的触感令我欲罢不能:你还会长大的。

  我没有说,只是你长大了,我便也老了。十年之后,她二十八,会熟得似一个诱人的水蜜桃。而我,已经四十八。如果她还没有生孩子,她仍会很紧。

  只是,我已经疲软,再无今天冲锋陷阵的威风。仅仅是因为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已经足够令我今天用尽全力迷恋她。

  迷恋到什么程度?迷恋到,我失去了勇气;迷恋到不敢说出来,我只属于你,你也只属于我。

  晚餐叫的是外卖比萨,以我这种老男人的口味而言,我宁愿吃一块钱的白馒头,也不想吃这种加了芝士和洋葱的怪味面饼。但绾绾疯狂地喜欢,她自己一个人,整整吃完了半个,然后摸着她的小肚皮说:好饱哦。样子像极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又可爱又令人肉紧。

  然后,绾绾说:叔叔,我怀孕了。绾绾自认识我的那一天开始,便叫我叔叔。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想说:是谁那么不小心?我没说。我只是说:后天我有空,你才十八岁,这样早就当妈妈,不好。

  绾绾腾地跳了起来,把吃剩的比萨掀翻在白色的波斯地毯上,用她年轻的漂亮的眼睛盯着我看。

  她真是又年轻,又美丽,她必定会长成一个倾城的美女。到那时,这一双眼睛,必不会再有今天这种单纯的诱人的愤怒。取而代之的,将是勾魂摄魄的媚惑,而被她媚惑的男人,将不可胜数。然后,我还是我,只是,更加垂垂老矣。

  我以为她会扑过来打我,可绾绾看也不看我一眼,小小的、圆圆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走了。

  我没有去追,也没有挽留。

  我太了解她了。

  没有钱的时候,她自然就会回来的。

  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当我在一个酒店的后巷捡到昏迷不醒的她之后,我总觉得她有点眼熟。也许,漂亮又年轻的,刚刚开始放荡的女孩子我实在见得太多,所以,看谁都有点眼熟。

  她说她叫绾绾,然后,便不肯再说自己家住哪里、来自什么地方。

  我是一个经纪人,我的职业便是跟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模特儿和女明星打交道。

  可是,这一次,绾绾没有再回来找我。每每深夜不能入眠,我内心便有对她的希冀在蠢蠢欲动,可每每在清晨醒来时,又被我的理智通通镇压无踪。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然后这半年里,我的寡母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在工作,不在她的身边,她的遗言是让我结婚生子。然后,我结婚了。和我结婚的那个姑娘三十岁,大学老师,温婉可爱。

  绾绾出现在婚礼上,穿了一件廉价庸俗的印花孕妇裙,头发随便地挽起来,似一个小妇人。她说:周易,你要是敢结婚,我就跟我们的孩子死在你的面前。

  十八岁的女孩,她怎么能明白,她是阻止不了我结婚的。她只是我曾经走失的小情人,就算现在她回来了,也只是小情人,仅此而已。

  可我的新娘不干,她愤而出走,拖着婚纱就跑了出去。大家都叫我追,我没有追。我只是盯着绾绾看,我死死地盯住她,这个要命的死丫头,半年都不回来,挺着大肚子才回来,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这个要命的小孕妇在一片哗然中拉着我往外跑。跑了两条街,她把孕妇装一剥露出了里面小吊带下的小蛮腰,那里绑着一个小枕头,她问我:我的宝宝好看吗?

  我用两只手把她拎起来,一下子压进墙角:你这小撒谎精。她忽然不笑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滴水穿心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叔叔,你不要和别人结婚。

  小屁孩的眼泪,什么都不是,我强忍内心痛楚的痉挛愤怒地转身,她在后面喊:你要是敢和她结婚,我就去告你侵犯未成年少女!

  朱三的助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给绾绾煎鸡蛋。或者,爱上一个年轻的少女,的确是可以令人变得年轻一点的。

  朱三在电话那边说:周易,我们谈谈。我说,好。然后朱三又说:顺便把绾绾也带过来吧。

  我也只能说好。

  朱三,是这圈子里的龙头,是老大,是朱老板,是朱董事长。但他喜欢别人叫他朱三,他觉得,这样很亲民。

  吃完第二只心形煎蛋的时候,我问绾绾:你是不是拍过一个酸奶广告?

  绾绾惊喜地抬头看我:呀,你怎么知道?

  我说,忽然想起来,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有点面熟。

  朱三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话:周易,你不知道吧?绾绾是我的干女儿。

  我说,我现在知道了。朱三说:那就好,这丫头任性,喜欢不声不响地跑出去玩。你把她带回来吧。你要是愿意,以后你带着她,她有红的资本。

  我当然知道,朱三在这个圈子里,有很多干女儿。几乎所有现在当红的女明星,都曾是他的干女儿。朱三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手里有多少个美女,便有多少张王牌。

  我是帮朱三出牌的人。我常常带着那些美丽的王牌,哄着她们,逼着她们,去酒店,去高级的公寓,去陪一些男人,以帮朱三赢得那些很难赢到的利益。

  开始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如果这些美丽的王牌是旧时的妓女,那么,我便是旧时的皮条客,或者,被称作龟公的那种人。

  阳光下,绾绾还在开心地吃着她的爱心早餐。她的睫毛又黑又浓,眼睛似黑色的大珍珠,皮肤若瓷般光滑洁净,嘴唇小巧丰盈,微微地嘟着,纯净的性感。是,她越长越好了,我知道,她最终会倾国倾城。她当然有红的资本。

  车开进朱三的庄园的时候,绾绾的脸便白了。我试图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绾绾出奇地沉默。

  我以为,她会哭泣,挣扎,咒骂,更甚者可能会跳车。以她的激烈,她会那样做的,可是她没有。她的沉默让我都快疯掉了。

  我想马上掉转车头带着她逃跑,哪怕是从此困苦飘零地流浪也好,但地狱与天堂,根本就不存在着分界线。在这里,天堂即地狱,地狱即天堂。车停下了,我给她开了车门,她低着头,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再叫我叔叔。她说:周先生,谢谢你的爱心早餐。

  朱三说:周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你看公司那部新偶像剧,用绾绾正适合,对吧?绾绾你也玩够了,以后不许这么任性。要听话,才会红,这是规矩。对吧,周易?

  朱三说,从此后,由你安排绾绾的行程。去忙吧。

  前后,不过是五分钟,我将一个一小时前还欢快甜蜜地坐在我面前吃早餐的女孩送走了。我最后尚存的理智告诉我,若我带绾绾逃走,朱三必不会放过我,我将声名狼藉,还有可能惹上官司身陷牢狱。而绾绾,要么回去,要么从此卑贱地流浪在人间。

  她本就是朱三养来出卖美貌的女子,除了美貌,她甚至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学,她如何生存?我几乎可以想象,她将沦落街头暗巷,悲困生存。

  我怎么忍心?

  绾绾迅速地蹿红了,她尚年轻,却渐渐散发着美艳的性感。有很多很多的男人,喜欢追逐这样的女孩,青春与美艳并存。想约她的男人很多,于是,我便带她去见那些能为朱三带来利益的男人。绾绾从头到尾不看我一眼,她笑着,眼神却很冷。

  我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见过很多女人笑靥如花却眼神冰冷,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的变化,能似绾绾这样令我遗憾到心如粉碎。

  我常常在半夜捧着空荡荡冷飕飕痉挛疼痛的心口惊醒过来,我想我再也不能等下去。我悄悄地变卖房产,我去加快申请移民,办理各种手续,然后带她秘密地离开。

  我常常在送她进入酒店后,在停车场一坐就是一夜,我在凌晨亲自接她走,偶尔,会发现她身上的伤痕。我能说什么?我想拥抱她,想带她逃走,可是现在,都不是时机。我只能说:再忍耐一下,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并不应我,美丽的眼帘低垂,我看不见她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我的决心。我想,她应该没有听到,否则,她必不会选择那么决绝地,用一双丝袜,把自己吊死在公寓的楼梯上。

  八点有一个通告,我七点开门进去,就看到了她垂在门廊的一双脚,小巧、白净、修长,完美的一双脚。恍惚间,我觉得那是一年前,她坐在我的书桌上,两只漂亮的脚摇呀摇地问我:叔叔,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呀?

  可这一次,她声息全无,她紧紧闭着眼睛。眼睫毛是那么浓那么密那么长,这美丽无双的似黑珍珠一般的眼睛,再也不愿意张开。

  她只留一张小字条,她这样写:叔叔,你从不曾爱过我,是不是?

  我冲进朱三的豪宅,我抓住他的领子,有很多很多的愤怒让我说不出口,我只说:她才十九岁,才十九岁呀。

  朱三冷冷地拂开我的手:周易,你的冷静哪去了?别忘记了,送她去酒店的人,是你。是她爱的男人你,亲自把她送到了别的男人床上,不是吗?

  是的,是我那自卑的理智让她心死如灰、生无可恋。

  三月十七日,阳光充足,早逝的新星林绾绾的悼念仪式正在举行。很多人为这个才十九岁的薄命红颜落了泪。

  这一天,是我四十岁生日,我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我从灵堂走出来,开着车,将油门踩到了尽头,飞驰在海边的高速公路上。在到达悬崖边那个弯道时,我的双手离开了方向盘。

  在极速的坠落间,我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说:绾绾,亲爱的小情人,我爱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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