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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冬，大地就失了生气，一天天瘦着，很快脱了形。丰腴的村庄见天地瘦下来，平日遮天掩日的树木脱得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躲在树影里的村子立马现了原形。
冷丝丝的北风在村里来来回回地蹿动，房前屋后立起一堆堆草垛，陷落了孤单的村庄。
农闲时大人都去开批斗会，庄里的孩子成天闹哄哄的，打打杀杀，轮换着上台批斗。小仓闷头闷脑，半天轧不出一个屁。他像长在坡上的一棵独树，庄里的孩子和他闹不到一堆。
小仓心里空荡荡的，像个孤鬼，从村头往家走时，在屋后草垛的南边撞见一只猫，看样子也就几个月大。
小猫紧缩着身子，想挤进草垛。谁知草垛码得结实，互相挤压着，把小猫拦在外头。小猫瘦棱棱的，像榔头，一下下敲进小仓的心。
小仓四下张望了几眼，冷飕飕的北风把村子里的人影刮干净了。小仓蹲下来，摸着瘦巴巴的小猫。小猫眼光忽地黏紧小仓，张着嘴想叫却咋也叫不出声。
小仓心上的一根弦被拨动了，颤了几颤。是只哑猫，像被人丢弃的。哑猫瘦到家了，饿得只剩一丝力和一口气。
小仓在哑猫的眼里窥见了自己的孤单，村里除了满耳的风声，还是呼呼叫的风声。哑猫几次想挣起身子，但小仓捧起哑猫，哑猫缩紧身子窝在小仓的怀里回了家。
家冷寂寂的，灶头冷冰冰的，锅里头装着剩饭，早上出门前娘煮上一小锅饭，够小仓吃一天。爹是公社书记，娘在大队当妇女主任，一年到头很少着家。爹娘像地上越转越快的陀螺，一眨眼就溜出家。
小仓去河沟摸了鱼虾煮鱼汤，一勺一勺地喂哑猫，用身子暖着哑猫的身子骨。哑猫总算熬过命，一天天活跳起来。
哑猫跟小仓来去不分家，成天在小仓身边跳来蹦去。哑猫不会叫，但鬼头精灵，干出的事常让小仓惊奇。小仓有了伴便不再去村里浪，空荡荡的心一下子满了。
半夜刚进家门的娘，撞见蹲在墙角两眼闪着荧光的哑猫，娘惊叫声刚起，爹上前便飞起一脚，哑猫嗖地蹿上房顶。
爹吼醒小仓，才知哑猫被小仓养熟了。
爹狠拍了小仓一巴掌，让小仓趁早扔掉哑猫，养一只不会叫的哑猫会给革命之家招灾生祸的。
那一巴掌落在小仓心上，爹的话一向是杀人的刀子，小仓不敢不听，真要扔掉哑猫，小仓会丢了魂。
爹横了小仓一眼，打着呵欠和娘上床呼呼大睡。
小仓搂着哑猫，悄声说，哎，以后别叫爹娘撞见，看见了要躲得远远的。小仓盘算着晚上把哑猫安顿在阁楼，爹娘半年也不上去一趟，只要哑猫老实待着，爹娘就不会瞅见。要是真的瞅见，小仓就扯谎说扔了好几次，可扔一回哑猫就自个跑回来。
哑猫像幽灵，成了小仓的影子，在家中的各个角落悄声游走。
小仓常在暗中偷窥着爹娘走出家门，爹娘白天不着家，爹娘的身心像点着了火，烧成一团，走到哪儿都能点着一片天地。那一团团火在小仓心底生出一阵阵寒冷。
有时小仓追出门，一直瞅着爹娘的身影消失在村里的拐弯抹角处。
秋天，日渐长大的哑猫抓住一只老鼠，那只倒霉的老鼠被咬得半死不活。哑猫开心地捉弄它，一次次松开口放它逃生，老鼠刚逃了几步远，哑猫又扑上去捉住。最后老鼠绝望了，趴在原地再也不愿逃，等着被哑猫一口口吃掉。
哑猫把活捉的老鼠叼到小仓面前，小仓狠夸了几句，哑猫才摇头晃脑地叼着吱吱叫的老鼠闪在墙角大餐一顿。
很快哑猫成了捕鼠能手，也成了玩鼠的高手。有时哑猫把抓到的老鼠像掷皮球般抛起来，又冲上去张口接住；有时哑猫把老鼠丢到地上，老鼠啪地落下来，顾不上疼痛拼命逃生时，哑猫又猛地扑上去咬住它……哑猫把一只只老鼠玩得不想活了才结果它的性命。
小仓不忍心听一只只老鼠凄惨的叫声，他仿佛听见那些被批斗者心底的惨叫。小仓一次次冲上去制止哑猫的恶作剧。
哑猫本性不改，下次抓到老鼠时，又犯了老毛病。
有次娘一大早开门时，一脚踏在肉墩墩的死老鼠身上，娘失声尖叫，一个踉跄，狠狠跌了一跤。娘爬起来望着门槛外一字排开的五六只死老鼠发呆。
天杀的，这是哪个坏蛋干的好事？娘突然爆出一声喊。
爹闻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光脚冲到门前。爹立马明白了七八分，把小仓吼起床，爹狠狠拍了小仓一巴掌，让小仓抓来罪魁祸首。
逮住哑猫，爹立马组织社员召开批斗会，批斗哑猫——这可是只好大喜功的猫。哑猫出身不明，来历不清，应及早清除出这除四害的革命队伍。爹用一根绳子套紧哑猫的脖子，小仓颤着身子，垂头牵着哑猫接受批斗。
开完批斗会，爹当着广大人民群众的面宰杀哑猫。
哑猫知道活到头了，抻着脖子等小仓爹的刀子。
小仓也不由得抻了抻脖子，眼巴巴地瞅着爹杀死哑猫。爹的刀子仿佛抹在小仓脖子上，接着又捅进他心底。
娘当众将哑猫剥了皮，煮了一大锅猫汤犒劳社员们。小仓也加入到这个吃肉喝汤的队伍，他端着汤碗，张大嘴巴咕嘟咕嘟地大口咽着滚烫的猫汤。
社员们都纷纷放下碗，呆看着小仓。
哑猫没了，爹娘发现小仓性情突然大变，喜欢缩紧身子，像猫一般行走，不发出一点声音。不管白天黑夜，小仓都像只猫蹲守在黑暗的角落，老用一双闪着荧光的猫眼盯人，见过小仓的人都打心底发颤。在小仓那双可怕的猫眼里，大家都觉得自己活成了一只只老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