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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公安人员翻过门前那座山来到家的时候，妈妈没有一点惊慌，相反，我倒是突然一下子轻松了。
我知道是你奶奶去到民兵连长那里告发的我，但，我一点都不怪她，换作是我，我也要去告。
我被押着下山的时候，沿途来看的人很多，有你认识的也有你不认识的，他们向我扔泥巴还朝我吐口水。
他们骂我狼心狗肺，说虎毒不食子，这个狠心的婆娘比老虎还毒，竟然吃了自己的儿子。
是的，我是吃了七岁的你，好饿呀，我的肚子像刀在锯。可是，儿子，你是知道的，你不是我杀死的，你是自己饿死的。
我舍不得埋掉你，上月我前脚埋掉你爸，后脚他就被人挖出来吃了。
我没让你奶奶知道你饿死了，更没让生产队的人知道你饿死了。我把你藏在柜子里，晚上才抱出来放在砧板上，你瘦瘦的身子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儿啊，你走了，你就解脱了，在那个世界你肯定不会再饿了。你的脸很平静，完全没有你抱着我的腿喊妈妈我饿的时候的那种哀伤。
妈妈能给你什么啊，只有将干瘪的奶头塞在你的嘴里。
儿啊，你去了，你到那边就不会饿肚子了，你是来救妈妈、妹妹和你奶奶的吧？我看见，那时候，你的脸，在月光下，有了一丝笑容。
儿啊，真的，你的肉汤真香，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香甜的肉汤，你妹妹喝了好大几碗。
当她喝到第三碗的时候对我说，妈妈我们给哥哥留一碗吧。你妹妹一说，我的眼泪就掉进了汤碗，喝在嘴里的汤就变了味。
奶奶也喝了几大碗，她突然醒悟，问我哪儿来的肉。在这个连老鼠都打绝，树皮都剐光的年代，你说哪里能有肉，即使有肉，我一个山村农妇又怎么弄得来肉？
奶奶一问，我心一惊，端在手中的碗就滑了下来，你的一根手指在地上弹了几弹指向我不动了。
奶奶干呕了，但她没有呕出什么，饥饿的肠胃早已消化掉了你的肉汤。
奶奶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出来，砸在地上梆梆地响。奶奶问还有吗？我指了指墙角的坛子，坛子里面存放着切成坨坨的你。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粮食，我想要你帮助奶奶和妹妹活下去。
很快法院就批准了对我的死刑判决，对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惊讶。我甚至期盼着，死没有什么可怕的，至少不会饿肚子了，我还可以和你还有你爸爸团聚。
枪毙我的那天，来看的人真多，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他们都用愤怒的脸对着我，用仇恨的眼盯着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
其实，我无所谓了，我真的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不过，关我的这两个月，是我一生中最舒服的两个月，我天天都能吃上饭，而且还不用去修路修梯田。
押我上刑场的是两个年轻人，十八九岁，不过你也该喊他们叔叔的。他们戴着口罩，军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眉毛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发现他们很紧张，扶我的手不住地抖。我对他们笑，他们惊慌地移开眼睛。我想开口安慰他们叫他们不要紧张，我不怪他们，但我说不出话。我被五花大绑，而且颈项上还系有绊颈绳，我发不出声。
我被带到南河大桥下的沙坝上，他们叫我在一个用白石灰画的点上跪下。我抬眼望了望，黑压压的人群望不到边，南河大桥上也挤满了人。
突然，火电厂的汽笛长长地响起，之后，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这时，我的耳朵竟异常地灵敏，我听见了在我背后拉动枪栓的声音、扣动扳机的声音、撞针撞击子弹的声音、火药在弹壳里爆炸的声音、弹头从枪管里飞出奔向我后脑勺的声音。
我感觉烫烫的弹头从我的后脑射入，从我的右眼眶穿出并带走了我的眼珠和鼻梁。我一点都不痛，我感觉一股凉风从我的脑壳中吹过，接着温热的血就填满了那烁烫的弹头穿出的洞，并喷了出来。
那一刻，我突然一下子就没了体重，五花大绑的绳索也哗地一下就松开了，我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很愉快很幸福。
我看见一个公安向人群挥挥手，人群就铺天盖地地涌向了我留在那里的尸首。
我一抬头，儿子，你正冲着我微笑，你和你爸爸一边一个挽着我，很快我们就一起融进了灿烂的阳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