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俗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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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敬礼

  圣洁的雪山,明丽的海子,汽车在山路上急转了几个弯,速度明显放慢。公路下方可见星星点点藏民的房屋,前方的路边跑跳着一个孩子。

  一个普通的藏族孩子—— 是的,他只是一个在路边跑着跳着的快乐而矮小的孩子。

  突然,他放慢了步子,站住了转过身来。他的脸上还带着孩子的幼稚与欢欣,但很快,他的面容就笼上了一层庄重,他注视着我们的车驶向他的身边。

  就在我们从他身边掠过的一刹那,他举起手来,端端正正地向着这辆载着陌生旅人的车,行了一个长长的、庄严的礼。

  我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回望着那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我想尽量把他看得更清楚——他依然站在原地,个子瘦小,只穿一件衣服,很单薄的样子,头大眼大,颇有神采。

  他站在四千米高原的某处公路的转弯处,身子转向车子驶去的方向,一动不动,依然带着那种不符合他年纪的庄严……

  我不明白,是什么让这样幼小的孩子,用如此虔敬的眼神,对一辆陌生车辆中素未谋面的旅人施礼。

  后来,我在路上见过许多这样的孩子。他们三五成群,在路边跑着,跳着,嬉笑打闹着,但是,只要有行经的车辆,他们会立刻收起顽皮与天真,用一种成人般严肃的、虔诚的眼神,注视着飞驰而过的车辆,庄严地行礼,并且目送车辆远去,直至消失。表情真诚、庄重,动作正式、整齐。

  那天黄昏,我向车上的藏族司机询问孩子敬礼的因由,这位强健的康巴男子只是偏过头来向我微笑。

  我知道他是听得懂汉语的,可是,他却缄默了许久才告诉我:“他是在向你们致敬,在感谢你们。”

  我多次向我的藏族朋友们询问,他们的答案与那位司机如出一辙——再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直到我遇到一位志愿者,他从大城市走进大山深处,留驻在这儿,他了解这儿的习俗与传统。

  他说:“那些孩子,他们的家庭太困难了,他们没办法读书。许多孩子是接受了外界微薄的资助才可以读书的,于是,他们的老师教育他们,向着每位经过的人敬礼。老师说,也许,那位带给他们帮助的人,就在那些飞驰而过的车中……”

  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我竟有了寒彻心扉的痛楚。我没有为这片土地写过一篇通讯,没有为这里的孩子讲过一堂课。甚至,来不及给他们一个温暖的眼神车子就一晃而过。但,孩子们却把他们深沉而朴素的感恩,举过头顶,献给了我。

  这让我痛心,更让我震撼。从小到大,一次次捐款捐物,只是响应号召,带着一点朦胧的情谊,把物资送给远方不知名的人们,我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也不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只是认为我有义务这样去做。我如何能想得到,这深山中的人们,他们的渴望与希冀,他们的生活与岁月,他们质朴与虔敬的心?

  我该拿什么来面对,孩子们庄严的敬礼?

  邻居

  母亲第一次进城,大包小包肩扛手提的几乎都看不见她人影了。最大的一包,沉甸甸的,足有四五十斤。母亲说:“是糯米粉。”

  糯米粉是山村老家过年过节接亲待客做糍粑用的,母亲做的糍粑是我从小到大最馋最爱吃的食物。我知道母亲疼我,心里暖暖的,便吭哧吭哧把糯米粉扛上六楼的家。

  晚饭后妻子和母亲唠家常,母亲一一询问这个单元里住了几户人家,住的都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哪家几口人,做什么工作,老家哪里,讲壮话还是客家话,身材相貌高矮胖瘦等等。

  妻子只答得出住了几户人家,其余一概不知。我经常出差在外,就更不清楚了。母亲责怪我们说:“你们是怎么做的邻居?住了快一年了吧,还不知楼上楼下住的什么人,真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端了洗菜盆和糯米粉做糍粑,满满的一大盆。妻子冲我扮鬼脸笑嘻嘻地说:“妈,做那么多喂猪哪?”母亲说:“我怕还不够呢,得做两盆。”我说:“够了够了。”

  中午下班回家,饭桌上摆着母亲做的糍粑,个个有棱有角大小均匀,芭蕉叶和糯米特有的香味满屋缭绕。母亲的手艺不减当年,似乎比在老家包得更精致,用的馅料也更足了。

  就连向来对糯米食品不感兴趣的妻子也破例吃了两个,我吃了五个还想吃,可是母亲说没有了。我问她:“你早上做了那么一大盆就这几个啊?”

  母亲说:“不够分了,还有几家没分到,想吃明儿我再多做点。”

  我说:“什么不够分?你分谁去了?”

  母亲说:“分邻居咧,你们说这单元里还住着十三户人家,我按大概一家五口人,一人两个的份做的糍粑,今个去分,才知一楼的张家住的是兄弟两家人。”

  我和妻子听得目瞪口呆。母亲与邻居素不相识,为送几个糍粑,这样挨家挨户去敲门总不太合适。

  妻子说:“妈,以后别去分这些东西给邻居,我们自己吃就行了。”

  母亲说:“这怎么行?我可不吃独食。住这么近,出门抬个头都碰到,能偷偷吃?我吃不下。”

  在我们山村,哪家做什么好吃的不分邻居吃就叫吃独食,是被人瞧不起的。以前母亲每次做糍粑都备足左邻右舍的份,听到捶馅的声音邻居婶婶就来帮忙了,闻到炒馅的香味孩子们更是早就围在窗台下候吃了。

  路过的乡亲,放牛的、上山砍柴的、下地干活的,都会不请自到地拴了牛放了工具,进门来尝鲜。

  有的蹲在门槛、有的猫在灶台、有的站在厅堂中央,一面吃还一面说着好吃好吃,吃完再忙活去。没有来吃的邻居,母亲会送几个去,哪家都是满心欢喜地接受。母亲笑得脸上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

  妻子问:“妈,那人家肯要吗?”

  母亲眉开眼笑地说:“哪有自己说要的?总要推辞一番。我都给留下了,留下了就是要了。”

  母亲笑呵呵地扳着指头告诉我们,她知道了哪层楼哪一家住什么姓氏的人家,颇有成就感。末了,母亲说:“远亲不如近邻,相处好了,你们住这也好有个照应。”

  下午上班,我却在楼下的垃圾池里看到了七八袋用白色塑料袋装的糍粑。袋口原封不动扎得好好的,一看糍粑的颜色和形状就知道是母亲的手艺。我心里十分难受,怕母亲下楼看到伤心,急忙把那些糍粑丢到了小区外的垃圾桶。

  下午下班回来,我刚走到楼下,就听到母亲的声音:“这糍粑是我自己磨的浆晒的粉做的,滑溜细腻着呢。尝尝吧,大家都是邻居别客气。”

  对方说:“谢了谢了,我说了真的不用,我忙着呢。”一副很不耐烦的口气,“嘭”一声把门关上了。

  母亲又敲开另一家的门,说:“下班了吧,我是六楼的,做了些糍粑送几个你尝尝。”

  对方说:“不用不用,你留着自己吃吧。”没等母亲说第二句话门就关上了。那是一个时髦的少妇,她伸出来拉门的手臂,白嫩浑圆,和母亲黝黑干瘪的手臂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母亲愣怔在那里,见了我,难过地说:“你得罪人了?”我说:“不是的,妈,别分了,回家说。”

  母亲把糍粑从塑料盆里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饭桌上,摆弄着,不言不语一脸落寞。

  善解人意的妻子说:“妈,他们不吃咱们自己慢慢吃,放冰箱坏不了。城里人跟农村人不一样,他们不喜欢糯米食品,以后不分他们就是了。”妻子一边说一边把糍粑码好放进冰箱。

  母亲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我们可是邻居呢,住得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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