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麦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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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4年

生产队那时候,父亲做梦都盼着能有一亩自己的地。父亲说,等有了我之后,他这个梦就实现了。地头的界石一埋,父亲的心就豁亮了。几年的种收,让父亲体会到了一个农民的快乐。

  挨着我家地的冒申是个精明的人。每一年,他都光着大脚丫子踩在麦陇上来回走几次,然后插上一根柴火棍,连成一条线。母亲看了几遍,也脱了鞋试了试,却又穿好了鞋,命令父亲学着冒申的样子踩麦陇。

  因为两家种地都认真了,本来见面还有句话的两家子便生分起来,撞个大头也不大说话。尤其是,我们姐几个跟冒申说话的时候,他把脑袋扬得老高,连嗯一声也没有,好像我家欠他的似的。

  这一年的秋天,种冬小麦的季节,父亲出去打工了。冒申也不经意扭伤了脚,住进了医院。母亲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踩麦陇,我们姐几个在旁边看。等母亲把准备好的木棍插好的时候,兴奋地说,你们瞧瞧,你爸不在家,我不是照样能踩好。我问她用的啥法子。她说,不就是用脚踩吗?我一琢磨,还别说,母亲除了穿着鞋外,样子倒是真的跟父亲很像。

  父亲在外一干就是几个月,连年底也没回家。冒申倒是出院了,可腿还没好利落,只能闷在屋子里。母亲一个人打理着麦子。她说,冒申家误了农时,倒清静了。每年浇地时,他不是嫌流沟渠的时间长,就是嫌母亲先浇了,没招呼他。总而言之,他有的是茬子。

  麦秋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是特意请了假忙秋的。他把几把镰刀磨得锃亮站在地头上,却皱起了眉头。母亲问,咋的啦?今年的麦子长势好着呢!父亲不语。这个时候,冒申也拄着拐杖来了,他的脸像黑炭,吓得我赶紧缩在父亲的身后。

  没等冒申说话,父亲就拿起镰刀画了一条线,说,大叔,这一条是你的。冒申瞪着眼睛又在地里踩了一遍,才拄着拐杖慢慢离开。

  那条地的麦子,是父亲自己单独割的,单独打的。麦子没进家,就被父亲背到了冒申家。

  我记得,那一次,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母亲说,窝囊废,我这辈子跟了你,算是倒了霉了。

  父亲则不紧不慢地把鞋脱下来,说,这穿着鞋和光着脚的就是不一样。

  母亲说,有啥不一样?挺合适的鞋,一点缝隙没有。要知道,光着脚扎脚,万一扎坏了咋办?

  贪省事,就别抱怨。父亲轰着鸭子出去了。母亲则在家叨咕着,我辛辛苦苦的,凭啥给人家白吃?母亲越说越生气,竟掉起了眼泪。

  我们姐妹不敢说话,乖乖地写作业。谁知,父亲竟又回来了。我以为父亲会像隔壁的虎子爹打虎子娘一样打母亲,便护在母亲跟前。母亲挺起胸脯,扒拉过我,说,来,打在老娘的脸上。谁不打,谁是孬种!父亲转身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端着一杯茶,递给母亲,说,消消气,过日子,不在这半袋粮食。

  这日子一晃,父母就老了,冒申也入了黄土,不能再挑事了。他家的地荒着,儿子在城里做买卖,不在乎这点庄稼。

  又是一个播种的季节,父亲到小窑上上班了,母亲的身体不好,腰腿不得劲。我特意回家,自告奋勇去踩麦陇,种小麦。母亲给我准备了十来根小木棍,然后追出来说,一定要光着脚踩啊!

  我听了母亲的话光着脚踩好了麦陇后,播种机正好开来了。司机正要进地,父亲却来了。

  父亲用眼睛一扫,便让播种机的司机先给下一家种,然后脱了鞋,把我插好的木棍拔起来,重新踩。

  我埋怨父亲,说,地闲着也是闲着,咱多占点算啥?

  父亲看着我瞅了半天,才说,丫头,记住啊,活人的便宜咱都没占过,死人的便宜咱更不能占。

  选自《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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