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膏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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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膏药万名符其实,只卖膏药。

  膏药万虽然只卖膏药,但名望很大,一来是因为店老,二来是因为掌柜的怪道。

  说膏药万的店老,证据就在门外。你看,店门右侧木柱,垂挂一个五尺长短屋瓦状的匾牌,黑漆泥金阴刻四小五大九字,小字在上,两两横排为:祖传秘方;大字在下,依序竖排为:万氏膏药店。铺面正中,从房檐上吊下一块正方菱形木牌,离地丈余,比脸盆略小,白底黑心,画成膏药状,四角镌刻泥金小楷“雍正八年”几字,下角坠金红流苏,半尺长短,随风而动,在门板、柜台、药橱团团乌黑之中戗起一点火色,金红闪亮。

  用占城寿星吴八爷的一句话说,膏药万的来历可不简单,他们家藏有宝贝,那是一块巴掌大小,上头有雍正爷亲笔题款的金券子……

  这一切,都是膏药万小店古老沧桑的力证。

   至于膏药万的掌柜如何怪道,又有以下一段闲话。

   人常说,金枪不倒大力丸,豆腐渣拌红薯面。又说,膏药不是药,臭虫顶被窝。无病有功,有病无功,贴也可,不贴也可,所以才叫狗皮膏药,坏不了良心也发不了大财。这些话,本来是些扯淡话,可在占城,近几年一说起来,往往就有人扯出膏药万来当例子。说是,你看看,比如他膏药万家,熬膏药熬膏药,连骨头架子都熬没了!膏药加荡子,谁要指望他们治病,等吧,等着天塌地陷龙叫唤吧!

  这话中的“荡子”,就是暗指膏药万的掌柜万拐子。

  万拐子荡就荡在他的膏药店开得离经叛道。一个以卖膏药为生的小药店,倒几乎成了治病救命的大药房。

  按说,你卖膏药的只管卖膏药,行个什么医呢?可万拐子就是怪,干事儿喜欢走偏锋。凡是到他店里买膏药的,他都要细问来人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又是如何状况,然后便从药橱里抓出一些中药包上,送给病人,且叮嘱一定要配合膏药煎服。对一些替别人代买膏药的,他更是必有一问,路远的他就叫买药的回去带信,让病者想办法进城找他。若就是城中人,他便会跟上走一趟。而这一切,除了膏药,另做的全都免费。卖膏药本来就是蝇头微利,又加了这么多无利的额外,所以他的生意根本没有赚钱一说。对他这种怪拗,同仁们背后多称他为“万疯子”。但万拐子就是万拐子,对人解释只有一句话,叫做:卖膏药的不会熬膏药,不懂本草、汤头,那你就等于没心没肺、没良心,人都不是,岂能治病救命?

  人拐招术怪。民国17年冬,万拐子头一次叫人见识了他医术的厉害。

  那天是大年三十,家家都在忙着过年,万拐子却突然上了鸡公岗的喊天堡,救了土匪大炮头雷豁子老婆的命。有此一行,万拐子不仅从此叫占城医药界刮目相看,还娶了继室何小鸿。

  事情的详细经过是这样的。

  那年冬天奇寒,百年不遇。这天清早,膏药万小店里的年轻相公万公伯一阵大叫把万拐子惊醒了。万拐子一睁眼就看见气喘嘘嘘的万公伯站在床头叫道,掌柜的,掌柜的,昨天夜里城中出大事了!

  万拐子抬起身子问道,公伯,什么大事?

  万公伯答说,街上不少人都在传着,昨夜五更头上,鸡公岗喊天堡的雷豁子进城摸了县太爷的宅子,绑了小少爷的票。掌柜的,凭咱们跟张太爷的交情,你得赶紧去看看吧?

   万拐子坐起来了,说,公伯,你听真了?不会是讹传吧。这年头,兵荒马乱的。

   万公伯答道,不会不会,满街的人都在乱糟糟地传说,掌柜的,不管真否,咱去看看也不多余吧?

   那是那是。万拐子已经穿好衣服,接着说,于公于私我都该去。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呢?凭敬书兄的为人,会惹上土匪?不至于吧。

  

  二

  万拐子的话是实情,万张两家是世交。张县长名正诗,字敬书,老家就在占城北乡的张口镇,万张两家的交情是从父辈们的交往开始的。

  万拐子的父亲万墨淇与张正诗的父亲张秀直同是大清朝第二批庚款留学生。在英国,万墨淇和张秀直成了好友,由于看不惯清廷所派督学的愚昧专横,两人联络了一些同学以罢学相抗议,要求朝廷改换官员。但他们的行动旋即被查处,接着两人被开除学籍,递押回国。归国途中,在外国朋友的帮助下,两人逃脱。几经波折之后在西班牙一家轮船公司找到了活计,后来又一同辗转到了香港。几年过去,两人都加入了兴中会,并成了其中的骨干分子。公元1894年,兴中会策划广州起义,张秀直在运送武器途中不幸遇难。起义也因叛徒告密而失败,党人星散,万墨淇背着义弟张秀直的骨灰潜回占城老家。

  在万拐子的记忆中,有一段父亲临死前留下的“烙印”。

  万拐子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雨夜,更深人静,他已经为重病的父亲苦守了三天三夜,看老人稍稍安定了些,他就趴在床沿打了个盹,猛然间,听见父亲叫他。睁开眼一看,老人已经颤巍巍地坐起来了。

  万拐子连忙要给父亲热参汤,老人摆摆手示意让他坐下,开口道,我有话跟你说。万拐子给父亲背后又垫上一个棉枕,而后恭敬地在床边椅子上坐下。

  山儿,万墨淇叫道。万拐子大名万隆歧,字又山。因为他一条腿因伤致残,为人常怪里怪气,所以人们都叫他万拐子,对此他并不见怪。隆歧的本名反倒少为人知了。

  父亲,隆歧在听着。万拐子直了直腰。

  山儿,为父的感觉,大限也就在这几天了。万拐子刚要插话,万墨淇用手阻止了他,接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父子都不当俗人,不说它了罢。

  万墨淇喘口气,将嘴就着儿子端来的茶杯沾一沾,又说下去,山儿,你是为父40岁时降世的,当年从广州逃回来,家道衰败,一贫如洗,全靠你张家爷爷的关照、资助,才在城里把祖传的膏药铺重新恢复起来。也是靠你张家爷爷的操劳,我才和你母亲成了家,有了你。你是难产啊,可怜你的母亲,没能见你一面就抛下咱爷俩先走了……万墨淇唏嘘起来,万拐子赶紧取来毛巾递上。

  万墨淇拭拭眼窝,又说,好在,你万隆歧没有给万家丢人,天性就爱医道,自从你北伐受伤回了家,这十几年,好也罢坏也罢,无论干啥,你都没有丢掉医书,没有亏了隆歧的名字。这些为父看得出来,你有你的主见,好啊,一个男人,立世的根本就在这一点。这些年,父亲是挣了一些家业,可父亲哪里是为几个铜板活命的人!父亲也有自己的追求啊……万墨淇说到过往就很有些伤感,哽咽道,可惜,人生苦短,转眼百年,父亲们这一代已经成为历史了……

  万墨淇喘喘气,又接着说道,所以,我去后,你只要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叫咱们万家的膏药失传,药书也不能不读!娶妻成家,以安为福,开一小店,衣食足矣。莫怕别人瞧不起膏药这行当,小小膏药,玄机莫测,有此一技,情志可寓。万家祖传的秘技,父亲已全部传你。记在心中,用在燃眉,千万不能巧为算计,移作它图。

  万墨淇说得累了,停一停,呷口茶水,又说,不管你今后活成何等样子,与张正诗一定要亲如兄弟。如今他混迹官场,性情难免偏激,但终归是承继先辈志向,万张两家三代交情,张老太爷对我家恩如泰山,敬书若有危难,你定要相助,生死不惜。你可记住了?

  万拐子答道,父亲放心,你的话,儿子句句记在心上,往后尽心竭力,齐家修身,千方百计把万家膏药传下去;正诗兄弟,儿子一定视同手足,患难与共。

  万老爷子很满意儿子的回答,最后,他连着说了两遍,大事不糊涂,大事不糊涂。又呷了两口儿子热好的参汤,才缓缓地躺下,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事后,万拐子明白了,老爷子头一天的好转是回光返照啊。

  

   三

  万拐子出门便朝北城走去。自从听了万公伯的话,他就一直匪夷所思:县长家遭劫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惯匪雷豁子是个有名的花面狐狸,他不会那么傻,满城有钱人不抢,偏偏去老虎头上拿大顶。但他既然敢冒险,那就说明一定有特殊的原因,其中藏着一个大背景也不敢说。

万拐子想着加快了脚步,到了县政府衙门,进了背后的宅院,屋里屋外有不少人。县长夫人正被人劝着,哭得直喷嚏,听人说万老板来了,要站起身。万拐子赶紧说,弟妹节哀,咱和他姓雷的无冤无仇,相信他不会把事情做绝。万拐子又问,县长何在?有人答道,去教会了。万拐子不解,诧异地问,到教会干什么?那人答道,雷豁子的老婆从山上摔下来,人快不行了,他要叫县长给他请外国医生上山,还发了狠话说——

  万拐子用手势止住那人话头,心里有了底儿,看来这雷豁子是想借县长的权威来请洋人,真要是这样子,张家的公子就不会有事了。他安慰县长夫人几句,转身向外走,也准备到教会医院去看看,没料到一转身却看见张正诗。

  万拐子急上前问道,你回来了,洋大夫呢?

  张正诗摇摇头说,他们一共三人,两个回国休假了,剩下一个是女的,不是大夫是护士,一听说上鸡公岗喊天堡看病人,就指责我是通匪,是官匪联手祸国殃民,死也不去。看来,只有我上山去会会他雷豁子了。

  万拐子说,敬书,是这样,你先进屋劝劝弟妹,叫她放宽心。然后立刻派人到教会医院要点麻药带上,我呢,现在就回家准备准备,咱们一起上喊天堡。

  你去?不行不行,张正诗叫道,牵扯我一个就够了,你何必要跟着受累。

  受什么累,你忘了吧,我懂医道,我上山是去看病!万拐子边说边走,又回头道,敬书,闲话少说,你赶紧派人到教会去,记住,一定要带上麻药!

  张正诗没有进屋,却大步赶上来一把抓住万拐子,说,又山兄,不是兄弟小看,你熬膏药卖膏药,你、你能看病治病?他可是雷豁子!

  万拐子一下子心火直冲,回头说,敬书,你还要不要儿子!你不放心,就再叫几个大夫壮胆!说明白,上了山我一个人做,不叫他们担干系!你说小看?我还怕你小看?莫明其妙!你抓紧找人,越快越好,不能浪费时间,我一回来咱们就走!

  万拐子出门就叫了辆载人的马车,飞起来往家里赶。

  

   四

  太阳刚刚挨住西山的尖顶子,张正诗和万拐子一行就进了喊天堡上的聚义厅。

  病情危急,雷豁子的女人姓何,绰号大奶奶,骑马打枪,名声赫赫。十天前攀崖摔了下来,一直昏迷不醒,此时的脉信已是断断续续极其微弱。万拐子匆匆摸完脉,也不客套,飞快脱去外衣,换上自带的素白裤褂,用白毛巾裹了头,脱了鞋,蹬上白布套,接着叫人打来热水,细细地洗手洗臂,边洗边对雷豁子道,叫人用布帐把床罩住,快,快一点!

  雷豁子一听,急火火地叫人,快,照大夫说的办!

  万拐子道,雷寨主,借一步说话。雷豁子拧拧眉毛,跟在万拐子身后,朝房子角落走了几步。万拐子低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数句,雷豁子咬咬牙,点点头。接着转身扫一眼屋里众人,指着一个年轻的随从说,你,一切听万大夫的!然后点点头跟着万拐子走进内室。

  片刻,万拐子又走出来,叫张正诗和两个城里来的人一样洗净手脚,穿戴停当。他拿出几张小蒲扇般大的膏药,递给雷豁子那个小随从,盯真一看,小伙子挺俊秀,两只眼睛又格外精神。万拐子就喜欢伶俐人,心里一喜说,你拿好,等会儿照我的话给病人贴。

  看众人准备妥当,万拐子说,病人伤了脑子,情势凶险,救治效果如何,实难预测。不过,你们不必耽心,等一下只管听我吩咐,尽力而为即可。

  雷豁子的卧房里,家具全都靠墙角堆,一张大床放在屋子中央,撤了垫褥,上吊白布帐幔,蒙得严严实实。床的四脚支着砖,床下可以弯腰进人,架一口铁锅,锅下放炭火盆,小旺火,一股股白气从锅里往上冒,顺着床板缝隙钻进布帐幔,屋子里早已经充满了浓烈的草药气味。这一切显然都是按万拐子的意思办的。

  万拐子安排进屋人等,对那年轻随从说,你进帐子里去,寨主已在里面,一会儿他烤膏药,你贴膏药。小伙子双眼一轮,重重点头,走入帐幔中去。万拐子又对张正诗说,张县长,你就看着我们诊治,用笔写下经过,越详细越好。

  吩咐已毕,万拐子长长一声咳嗽,稍稍抬高声音道,从现在开始,屋内人一律不准出声,不准随便走动,切记!准备,开始。

  万拐子说完一闪身就进了白布帐幔,动作快得叫张正诗心里惊叫了一声。

  屋子里静得能听出人们的呼吸声。张正诗呆立着,拿着一支自来水笔,根本不知从何记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万拐子在帐子里干些什么。

  一支烟的功夫过去,帐幔里传出万拐子的喃喃语声,仿佛在发癔语一般,呜呜噜噜地听不清楚。又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听到万拐子说,烤膏药,好,贴。第一张,肚脐下一寸。好。接着烤,再贴。乳下两寸,左右各一张。再烤……好,床边的你,稍稍加大盆火,对,好,好。雷寨主,先给夫人去痰,再揭身上纱布,从头上往下揭,慢一点,对,慢,好,好……

  帐幔里又没了声音,张正诗不知如何下笔,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笔和本子,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屋子里非常安静,也非常紧张,中草药的辛辣气味,加上偶尔从帐幔里传出的万拐子喃喃语声和他一长一短的呼气吸气声,使屋子里更加充满了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气氛。

  正在茫然时,张正诗突然听到从帐幔中传出来一声极轻极长的叹息:哎——呀——

  接着又响起了雷豁子的小声惊呼:夫……夫人,你、你醒了!

  接着便听见万拐子轻声说话,像是在交待着什么。又是片刻之后,帐幔轻轻一动,万拐子从里面闪身出来,不等张正诗搭话,他已经像片风中的树叶飘出了房门。张正诗随后赶出来,看见万拐子已经瘫在了太师椅上,长长的头发像刚刚淋了大雨。万拐子疲倦已极,说道,放、放心,没事儿了!张正诗问,又山兄,你——我——嗨,你都做了些什么,这么快就成了,可我怎么记,记些什么呀?

  万拐子伸手指指一张椅子,笑道,坐下,你先坐下。看着张正诗一脸不解之色,万拐子说,请县长大人当书记,愚兄失礼了。请你记录是为了我一旦失手后的检查,如今人已救活,还记个什么!不过,往后不能再说什么熬膏药卖膏药了吧?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张正诗感慨道,的确没想到,几张膏药也能起死回生!垂危之人一时复苏,我想总不能光靠几张膏药吧?隆岐兄,最关键的原因是什么啊?

  万拐子淡淡一笑,说道,原因当然很多,但最关键的还是我那几张膏药。

  万拐子接着道,你想想,病人由高处摔下,属猝伤致昏,脑子一定受了大力冲撞,致使颅内血管或塞或损,瞬间失去知觉。所以,我先用芳香草药熏蒸,调动病人全身为一体,然后又对其进行催眠导引,使其体内血液贯通脑部经络,四肢同时并动,接下来就该用我家祖传的“冲血膏”了。它是专门用来强力打通经脉的救急膏药,贴住几处命脉穴位,如抽栓开锁一般,借众药之力,除滞通窍,骤然之间,便可让病人苏醒。当然,如此医法属于孤注一掷,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病人已经昏迷得太久了。所以,我也作了最坏的打算,备好了麻药,以防膏药无用之时,立刻麻醉,动手术,探查颅脑。至于僭越礼仪,让县长大人你来作记录,确属以备万一之想,但绝不是为了事后争辩,而是为了吸取教训今后不再出岔子。

  万拐子一席话让众人听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正在感叹不已,只见雷豁子从内房快步走出,“扑通”跪在万拐子的面前,“咚咚咚”三个响头,惊得万拐子慌忙起身去拉,口里连道,啊呀,不可不可!

  雷豁子说,先生若要雷某起身,定要答应雷某一事。

  万拐子顿感莫明其妙,沉吟片刻,说道,雷寨主言行突兀,实叫万某难言以对,不过,只要不涉及大义大理,寨主尽管说出来吧。

  雷豁子说,夫人现在已经完全苏醒,自感对先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心将她的妹妹何小鸿许配万先生为妻,日日侍奉先生前后。雷豁子说到这里,叫一声“过来”,就有人“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万拐子一看,正是站在身边的年轻小伙子。

万拐子大吃一惊,来不及说话,眼前又出现了奇迹——只见那小伙子在跪地的同时,伸手扯去头上的皮帽,一团乌发瀑布似地散落下来。

  这、这、这……万拐子一时简直不知如何对答了。上山看病主要是为张正诗解难,即便只是为了治病救人,他万拐子也绝不是那种恃恩图报、横生枝节的势利小人,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好事,他当然更不会接受。

  万拐子说,雷寨主,你有所不知,先父在时曾有话,说是膏药小店,重商远医,万不可自恃诡异。

  一句话未完,雷豁子扭头向着里屋大吼一声,叫道,夫人,你听见了吧?你以为别人会把咱们放在眼里?然后将身子一闪,从腰间“嗖”地拔出手枪,顶住自己的脑门,厉声说道,万拐子,我雷豁子有屁就放,就知道你们瞧不起咱这打家劫舍之人,一句话,要怕雷某为匪玷你名声,你哼一声,我立马死在你脚下……

  雷豁子一句话未完,突然被张正诗上前抱住,轻轻一扭,下掉手枪从地上拉了起来。

  张正诗对雷豁子说,寨主不必冲动,这件事由我做主了!今天,夫人起死回生是大喜,万老板喜结良缘也是大喜,雷寨主,你难道就没有准备庆贺的事儿?

  雷豁子似信非信,瞟一眼万拐子,口里喃喃道,当然,当然要大庆贺,可是这……

  万拐子看张正诗已经替自己做了主,忽然间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过于拘泥了,心里一轻松,父亲要他早早娶妻成家承续祖业的话语也在耳边响起来。加之他对眼前的何小鸿本来就有好感,似乎真有点一见钟情的缘分。所以,他想了想,慢慢拉起了何小鸿的手……

  就在万拐子拉起何小鸿的那一刻,他听见了雷豁子粗大的嗓门吼道,高挂红灯!大摆酒宴!

  

   五

  喊天堡之行叫万拐子人过不惑喜结良缘,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而又轻松。为此,他更是抱定了与世无争的心态,平日里开药店看药书,偶尔也为人治治病,真正有了自在自如的轻松,他对自己说,父亲地下有知,也应该心安了。

  但谁也料不到,接下来的日子,万拐子却连连不断地撞上麻烦事,到最后竟然还遭遇了一桩性命攸关的大祸害。

  更叫人料不到,万拐子的麻烦事,竟都跟他的生死兄弟张正诗有关。

  头一件事就叫万拐子伤透了心。

  下了喊天堡的头一年,又到了大年夜,又是漫天大雪。半夜时分,小小的占县城中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起初,人们还以为是大户人家放爆竹,后来响声不断才知道是出了事,但都以为又是喊天堡上的土匪趁过年下山闹事的,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听天由命。但奇怪的是,尽管枪子乱飞,始终却没有人来砸门强抢。到了后半夜枪声又停了,城中随即也恢复了平静。可是也没有人敢出门去看一眼,就这样老老少少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个大年夜。第二天小小心心开门一看,墙上贴的、地上散的全是红红绿绿的布告传单,这才明白是豫西鄂北四省的共产党闹了暴动,一夜之间占了县政府。

  一个消息叫万拐子目瞪口呆,这次暴动领头的竟然就是国民党的占城县长张正诗,参加暴动的赤卫队主力,就是喊天堡雷豁子的队伍。

  消息是出门探听虚实的万公伯说的,他还带回来一张有张正诗签名的布告,而那签名的头衔是鄂豫边三县苏维埃人民革命政府主席。万公伯还说,他看见张正诗了,在县政府大门前的石阶上,张正诗正给围观的人们演讲,脖子里系了红布,胳膊上系了白毛巾,穿戴都变成当兵的打扮了。万拐子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到了上山救人的事,立刻涌上来一种被人当枪的感觉,一时心如刀割。他不在乎什么造反不造反,他在乎自己倒成了外人!自己真心为朋友,却被当成了傻呵呵的挡箭牌!万拐子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张正诗怎么会如此无情?这件事对他,就像在头顶上打了炸雷。

  万拐子猛然间心神俱损,仿佛灵魂出窍,一下子病倒了。

  此后,万拐子关门闭户五天五夜,一家人除了万公伯上街买点儿吃的用的之外,都不出门,也不议论城里的事,对张正诗,更是连名字也不提。

  其实暴动四天后就失败了。国民政府用了三个师从武汉、洛阳两路打过来,在城南和暴动的人们开了仗,双方死人无数,后来听说,连护城河的水都染成血水了。

  一天,万公伯问,城里已经平静了,是不是出去找找?

   万拐子冷冷地反问道,你说什么,找找,找谁?

   万公伯说,张、张县长。

   万拐子说,他是谁,我不认识,你认识?

   万公伯没有答话,从此也再没有提起过。夫人何小鸿更是不出声,她一向都少言寡语。

   张正诗自此沓无音信,再见到他是在15年之后。

   这15年真可谓天昏地暗沧桑混沌的15年。

   起初,古老的中国内乱连连,一国之中党派斗、一党之内派别斗,兵兵匪匪、磨磨擦擦闹得乌烟瘴气。但说到底,那都还算是一家人的窝里斗,到最后总还是有个海晏河清的。可是后来不行了,兄弟互仇,祸起萧墙。鹬蚌相争,贼人得利。弹丸小国的日本趁隙而入了,这可是非同小可关乎民族存亡的大事。于是,举国同仇,张杨兵谏,国共合作抗日。占城虽小,位置重要,东西南北交接,鄂豫川陕通贯,又有一脉汉水为天堑,进可攻,退可守,所以几经搏杀,1938年夏天,国军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就转进到占城扎了根。

   五战区长官司令部驻扎占城半年有余,这一天,李宗仁将军突然登门膏药万小店。在大药橱背后的小茶桌旁边,李将军说,德邻率部进驻占城数月之久,近日方闻先生大名,实在有愧贤俊,还望先生谅解……万拐子对李宗仁亲自登门探视,一是想不到,二是不知原因,但礼节他是讲究的。一番寒暄过后,李将军把万里转战情况一一作了介绍。血肉凌侮,国仇家恨,将士英勇,精诚日月。万拐子一是自幼就深怀报国激情,二是感于李宗仁的礼贤下士,所以,两人越谈越深入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知己几人之慨。最后,李将军竟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生帖,欲与万拐子义结金兰。万拐子欣然应允,于是,两人即在小店内互换兰札,简约成礼。最后,万拐子当然也答应了李将军请他出任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后勤总部卫生院院长一职。

   为了这座卫生院,白手起家,平地起垒,万拐子豁出了半条命。半年后,占城南门夫子庙之侧的空场上就立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医院,内设病床四百余张,如遇紧急情况,还可增加一倍。这可是占城内第一座中国人自己的西医院,虽说主要是为了救治抗战的伤兵,但同时也对老百姓服务。万拐子向李宗仁将军提议把医院的名字定成“军民医院”,一是有利团结民众,二是也有一定的掩护作用。李将军闻言甚喜,不仅同意而且还亲自手书了医院匾额。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五年,这其中五战区跟日寇狠打了几次硬仗,军民医院的作用当然让占城上下赞不绝口。而其中最让李宗仁感慨的,就是在豫西反包围之战的关键时刻,万拐子那神奇医术所起的重大作用。

  豫西围剿战役是日寇在随枣大战失败后的又一次疯狂进攻。他们调集了中原数省日军主力,制定了周密的战斗方案,兵分三路,从湖北的应山、随县,河南的南阳,陕西的商洛向五战区占城扑来,意图一战而获全胜,拔掉五战区的钉子,让整个中原地区南北连成一片。所以,日本人投入的战力、武器,还有其汹汹之势都是前所未有的。一天清晨,也是战役最紧张的时刻,李宗仁风尘仆仆来到了军民医院。他带来一颗爆过的炸弹,对万拐子说,前线遇到了麻烦,日寇丧心病狂使用了毒气弹,国军死伤惨重,也不知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万拐子一边立刻叫人对炸弹中的残留物进行化验,一边说,将军放心,鬼魅之行必毁于正义。李宗仁说,王八蛋太伤人,先生当越快越好。万拐子略一思考,言道,午夜为期,一定破它,将军届时即可派人前来领取解药。李宗仁紧紧握住万拐子双手说,一听兄弟之言,德邻的心就安了一半,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送走李宗仁,万拐子就钻进了化验室,整整一天他连口水也顾不上喝,自从开战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的他,当最终找出防毒办法的那一刻,他就因过度劳累而昏了过去。

  万拐子想出的克敌之法,仍然是他的膏药绝招。那是一方布帕,内衬药膏,只要战士们戴一个遮住口鼻,毒气便失去了作用。看了他的试验,人们都大为惊奇,谁也想不到一点点药膏会有如此重大作用。对于众人的惊叹赞扬,万拐子皆淡然一笑并不为奇,因为他认为也只是尽到了一点自己的心力,没有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寒心而已。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也正有一个惊奇在等着他。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很晚了,他正要回家,却突然看见了张正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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