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没有播出的新闻录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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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前情提要:“我”,一个电视台新闻记者,被人当街讹诈后决定揭露真相。经初步调查,他发现事件并不是简单的“讹诈”:当事人老叶牵涉到当年一起震惊全国的社保大案;并且老叶并不缺钱,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害陌生人的举动呢?他决心更深入地调查这起“街头讹诈事件”……

  

  大富之家

  我又跟踪了老叶三次,又偷拍了三组街头讹诈的场景。除了讹诈地点之外,所有的场景就像复制的一样:周末下班时刻,人流汹涌的市中心繁华十字路口。衰老佝背的老叶倒地,扔拐杖,扯衣襟;说不清道不明比窦娥还冤的青壮年男子;七嘴八舌的围观人群;几十元或者一二百元息事宁人……

  总是周末下午,地点不停变换,一次和一次相距很远,从来不重复。这个老叶,智慧而且沉静。

  我感觉到,他孱弱的外表是伪装出来的。

  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做?这正是我接下来要暗访的问题。

  我开始调查老叶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状况。

  从老干部局了解到:老叶祖籍鄂西的一个贫困山村,父母双亡,上有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因为生存条件恶劣夭折。老叶今年67岁,老伴儿小他三岁,今年64岁。

  老叶膝下一子一女:儿子是市著名液晶制造企业东方泽胜的老板叶少飞,身价数千万,豪宅名车;女儿远嫁澳洲,虽然比不上哥哥叶少飞有钱,但是生活也是相当优越,每年给老叶夫妇邮寄数额不菲的生活费。

  从社保局了解到,老叶和他老伴儿的退休金一分不少,加起来3700元,按月到账。这样的收入,在这个消费较低的城市,绝对位列富裕阶层!

  从女友的医保中心了解到,老叶和老伴儿近两年来很少报销医疗费。也就是说,两位老人的健康状况没有问题。

  这个猜想我从下关小区的居委会得到了证实——我以了解小区的老年生活状况为名采访了居委会的杨大妈。杨大妈说:我们这个小区居民少,一共才15栋楼。这里的老头老婆我都熟悉。你说的那个老叶两口子,是我们小区的富人。我们小区的老人基本上都是退休的普通工人,退休金总共才几百块钱,这老叶两口子都是退休干部,拿钱老多啦。而且老叶的儿子是什么公司的大老板,趁钱的很。和一些有钱人不一样,叶老板是个大孝子,无论多忙,每周总要过来看望父亲母亲,陪二老吃上一顿饭。两位老人虽然很有钱,但是生活很简朴,和我们一样去菜市场买便宜菜,穿的也很普通。两人身体很好,到小区这几年来,没听说过得过什么病。儿子还在著名的高档小区“海砂公邸”给老叶二老购置了价值近百万元的豪宅,却被老叶以每月3000元的价格租出去了,自己在下关小区租了一套月租250元的房子。

  “听邻居说,每隔三两周,老头总要发一次脾气,火气很大,搞得老伴儿很怕他。”杨大妈最后说。

  这样的大富之家,却要去街头讹诈。这更加使我感到迷雾重重。

  栏目领导催要片子,我说再过几天一定完工。我知道,一个新闻调查,不能无限制地拖延下去。前期难度最大的偷拍已经完成,预想中的后期调查会很顺利地找出事件的真相所在,可现在看来,真是困难。这个选题,绝对不能像一个单一的新闻一样,仅仅把老叶讹诈的偷拍录像放出去。一个新闻调查事件,如果不能反映事件的内在逻辑关系,不能展现新闻主角的心理世界,就是一个失败的采访。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决定和老叶正面接触。

  以回访当年的社保案为由,我让居委会和老叶取得了联系。意料之外的是,老叶一口拒绝。“他说他再也不愿意提社保案的事情了。”杨大妈说。

  我不死心,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拨通了老叶的电话,一番自我介绍后说明来意,老叶说:“你是那个记者小田吧?当年还真的感激你呀,没有你,我们这些退休老人的退休金不知道要被克扣到什么时候。不过事情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谢谢你还惦记着我。这件事情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很抱歉呀,田记者!”

  “我们聊聊天总可以吧?”

  “你这么忙的大记者,和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可聊的,还是算了吧!”

  说完挂断了电话。

  两天后我再次致电老叶,老叶的态度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

  “我郑重地告诉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提社保案的事情,更不要再打电话打扰我,我还想过几天舒心日子再死!”

  老叶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老叶的态度使得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解事情的真相,已经超出了我的职业范围。

  

  壁虎惊魂

  放下电话,我坐在宿舍里,苦思冥想。许多不相关的事情,其实都是有联系的。社保案,大富之家,生活简朴,街头讹诈,这些相互没有关联的事情,究竟有怎样的内在联系呢?

  桌子上新泡的茶已经冰凉。直到电话响起,我才意识到口渴极了!我迅速将一杯凉茶灌进肚子,打开电话,是丽丽打来的,约我出去散步。

  已经是微凉的初秋了。我拉着丽丽的手,试图忘记我苦思冥想的讹诈事件,和丽丽享受这初秋的清丽景色。忽然丽丽尖叫一声从我的右边跳到左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吓得脸色发白。

  “怎么了,丽丽?”我将她的肩膀抱住。

  “壁虎!”丽丽惊悸未定。我顺着丽丽手指的方向看去,禁不住哈哈大笑:“不至于吧,一块泥巴,把你吓成这样?要是真的壁虎,还不把你吓死了?”

  丽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么怕壁虎?”

  “小时候我常到山里姥爷家玩。姥爷家就是那种很久的土坯房子,一到夏天墙上爬着很多壁虎。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一只壁虎掉到我碗里了,我不知道。筷子夹起来才发现,一下子把我的胆子吓破了。从此再也不敢到姥爷家住了,看见壁虎状的东西,就恐惧的要命!”

  “就是‘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我的心理状况,和杰克·伦敦小说里面的那个淘金者的心理状态一样,一个是拼命逃避,一个是拼命囤积。原因都是对某种现实产生了信任危机。我的信任危机就是对所有壁虎状的东西产生了怀疑。而拼命囤积的心理,就是对现实的物质供给产生了信任危机,使他只有拼命囤积才能获得安全感。”

  “你说的是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

  “是啊。”丽丽接着说,“在经历了饥饿的恐惧后,淘金者对现实世界的事物供给产生了极大的不信赖。我还能背诵最后那几段:

  “没过几天,他就跟那些科学家和船员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吃饭了,他馋得不得了地望着面前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焦急地瞧着它溜进别人口里。每当别人咽下一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深深惋惜的表情。他的神志非常清醒,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他免不了要恨这些人。他给恐惧缠住了,他老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他向厨子、船舱里的服务员和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他们对他保证了无数次,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仍然会狡猾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自窥探。

  “看起来,这个人正在发胖。他每天都会胖一点。那批研究科学的人都摇着头,提出他们的理论。他们限制了这个人的饭量,可是他的腰围仍然在加大,身体胖得惊人。

  “水手们都咧着嘴笑。他们心里有数。等到这批科学家派人来监视他的时候,他们也知道了。他们看到他在早饭以后萎靡不振地走着,而且会像叫化子似地,向一个水手伸出手。那个水手笑了笑,递给他一块硬面包,他贪婪地把它拿住,像守财奴瞅着金子般地瞅着它,然后把它塞到衬衫里面。别的咧着嘴笑的水手也送给他同样的礼品。

  “这些研究科学的人很谨慎。他们随他去。但是他们常常偷偷检查他的床铺。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的硬面包,褥子也给硬面包塞得满满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塞满了硬面包……他是在防备可能发生的另一次饥荒……”

  “拼命囤积,信任危机?”我脑海里灵光一闪,“你说老叶的街头讹诈,是不是也是一种拼命囤积的现象呢?”

  “他囤积什么?”

  “钱呗!”

  “两个退休干部,一个月好几千的工资,还有身价千万的儿子,在乎讹诈几个小钱?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丽丽,我以记者的名义采访,医生肯定不会给我病人资料。你以医保中心的名义,想办法从我们市里的医保中心定点医院,看看老叶这几年有没有就诊过精神类的病或者拿过此类药物,尽快!”

  三天后,丽丽给我提供了近一年来老叶从医院拿取的药品清单。其中有三类精神类药物使用十分频繁。通过医学专家认定,此类药物是治疗间歇性精神焦虑症的。

  一个衣食无忧的退休干部,怎么会患上间歇性精神焦虑症?

  

  信任危机

  栏目组催要片子,我无法将一个半成品拿出来播放给公众。这样,既是对我的不负责,也是对工作和观众的不负责,更是对那个讹诈主角——老叶的不负责。

  我不能让一个新闻调查,播出了上文,却没有了结果。

  我特别关照小谢:再处理这样的讹诈纠纷,无论如何要第一时间通知我。或许,我从派出所介入调解,能解开这个选题的死结。小谢说,根据你三次的偷拍录像,老头的行为已经涉嫌敲诈。只要你愿意把你的偷拍镜头给我们作为证据,我们可以直接传讯他,这样不是也利于你们采访吗?我说先别这样定性,事情或许不这么简单。如果像这么简单,我的片子早播出去了。这里面应该另有隐情。

  我认为,在一个混沌的,不明了的社会事件中,借助国家机器介入平民生活从而协助新闻采访,是一个新闻记者的耻辱。

  因为老叶讹诈事件长期没有结果,于是这个选题被搁置下来,我又开始了新的采访选题。

  秋天已经过去了大半,我忙着买房装修,不觉中冬天来了。元旦前夕,我向单位请了长假,准备和丽丽的婚事。拍完婚纱照的当天下午正是周末,天气晴好。我和丽丽到中山路上的礼品店买请柬和一些小礼品。路过茶花路和牡丹路的十字路口时,远远看见路中央围着一大群人。出什么事儿了?我和丽丽走到近前一看,又是一起街头讹诈事件!驼背的老叶死死抓着年轻男子的衣服,而这个年轻男子好像是从农村来打工的,见到这个场景,惊慌中透着愤怒:“你不要倚老卖老,根本不是我撞的你。你想讹我钱,没门儿!要不我们就叫警察来!”

  老头态度坚决:“就是你撞倒的我,你要送我到医院检查!”

  “谁看见我撞你了?”

  “那我怎么拉你不拉别人?”

  …………

  围观者越来越多,双方互不让步,人群两侧的汽车排起了长龙。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将两人带走后开始疏散交通。

  刚刚走到礼品店,小谢打来电话:“我们这里有一起纠纷,你有没有兴趣过来看看?当事人之一正是你以前说的那个驼背的、手背有烫伤的老头。”

  既然老叶拒绝和我正面接触,我不妨到警局看看,老叶是怎样的态度。我和丽丽简要说了一下,打电话让台里去个摄像机,然后搭车赶往小谢所在的派出所。同事已经拿着摄像机在派出所门口等着了。我拿了摄像机,急匆匆走了进了派出所。

  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事情还僵持着。年轻人拒不承认撞了老叶,老叶死咬是年轻人撞的。老叶见到我,认出来了,面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一声不吭。不一会儿,老叶的老伴赶过来,向年轻人道了歉,声称老头犯糊涂。年轻人被放走了。

  在派出所,我和老叶夫妇开始了一段访谈……

  从老叶老伴的口中,我了解到了老两口近几年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社保金案件发生后,全市退休人员的退休金,以“缓存抵冲,日后补全”的名义,全部减免发放,老叶和老伴儿两人原本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只能领到700元。那个时候,也正是老叶的儿子叶少飞的液晶工厂艰难创业的时候,老两口将多年积蓄,全部支援了儿子,手里再也没有剩下一分余钱。

  老叶兄弟二人,上面一个哥哥。老叶父母早亡,老叶的哥哥嫂子在艰难困苦中把老叶拉扯大。在老叶的眼里,长嫂如母长兄如父。就在社保金案发的时候,老叶的嫂子肝癌前期,需要一大笔钱治疗。虽然哥嫂对老叶付出甚多,但是从没有向他们要求过什么。老叶的哥哥和老叶的两个侄子,都在老家山村,辛辛苦苦一辈子,手里也没有什么余钱。哥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向老叶张口借钱。但是此时的老叶,却没有能力帮助哥哥。等老叶四个月后凭借每月700元的退休金,再加上四处借债,凑足嫂子8000元的前期治疗费用后,老叶的嫂子的病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得知嫂子去世的当天夜里,老叶高声恸哭,一口气没缓上来,晕厥过去。之后数天,老叶情绪狂躁,精神异常。送到医院,说是得了间歇性精神焦虑症。之后老叶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变得衰老,总是低头走路,不到半年,背也驼了。

  “我们全家都不敢提社保金和哥哥嫂子等字眼,极力回避这些事情。所以,田记者采访我们家老爷子,老爷子当时很不礼貌,你也不要见怪。”

  事情终于明了,街头讹诈事件,对我而言已经完全清晰。

  回到家里,我将摄影机上的储存卡卸了下来,将派出所里拍到的录像画面拷到我的电脑里,然后将录像内容彻底删除。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段录像我不但没有让丽丽观看,反而藏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我对她隐瞒某些东西,是为了让她保持生活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

  那是一个不能播出的新闻节目。

  已经很晚了。我躺在床上,丽丽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明天的安排,不一会儿倦了,轻轻睡去,脸上挂着新婚憧憬的微笑。

  我轻轻将她搭在我胸膛上的手拿开,给她掖了掖蹬开的被子,下了床,拧亮台灯,打开电脑。

  我想,我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和追求的热情,从来没有冷却过。二十六七岁的我们,正是青春绚丽的年华。像我们这样的弱小平民,面对雨雪风霜,是否能够始终保持生命的尊严和完整呢?我们是不是也会变得和老叶一样,对幸福生活的热情骤然丧失,只有恐惧不安和焦躁?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老叶老伴儿的话:

  “他说现在谁都不能信了,自己的事情还要自己操心。他开始着了魔似地攒钱,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儿子女儿给的零花钱,他都死死地攥在手里,说要有个病呀灾的,自己手里有钱,心里就踏实了。甚至他把我们原来的房子高价租出去,低价到别的小区租了一套便宜房子赚差价,后来发展到到街上讹人家的钱。他这病,三周两周的犯一次。不犯病,脾气很好,精神头儿也好,钱也看得不那么紧;犯起病来,脾气暴躁,我都怕他,非要到街上讹人家钱攒起来才罢休。三十五十也不嫌少,二三百也敢往手里接。我明明知道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病,常年吃药。儿子为了治他的病,请了好多专家,都说这种病一旦得了,除了药物治疗延长间歇期限之外,是无法治愈的。犯起病来,就在家里乱喊:要是不扣发养老金,我们一个月三千多元,两个月就够老嫂子的治疗费,老嫂子的命也不至于保不住。我现在谁也不相信,钱攥在自己手里,比什么都强!”

  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中的那个淘金汉,极度饥饿之后疯狂地囤积食物。而老叶,在经历了长嫂谢世以及社保金案后,不是也在疯狂地囤积吗?

  所不同的是,淘金汉最后恢复了正常,而老叶的病,或许难再治愈了!

  因为,一个社会的信任危机,严重伤害了他。

  他于是也去伤害大街上那些素不相识的行人。

  而那些被老叶无端讹诈、无端伤害的人,他们会不会对这个社会的道德风尚、生存安全产生信任危机呢?两年后在一次采访中,遇到了下关小区的杨大妈。问及老叶的情况,杨大妈说:“一年前老叶两口子被女儿接到澳洲去了,听人说是到那里治什么病。他能有什么病呢?”

  无论怎样,这个城市的街头,可能再也不会发生“驼背老人讹诈”事件了。那些偷拍录像,仍然静静地躺在我的电脑里。或许,有一天我因为对此事的淡漠而将它删除。曾经的街头讹诈事件,便会永远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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