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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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七七年的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全村上千亩玉米洋芋到了颗粒归仓的时候。白天,各生产队秩序井然地进行分组劳动,晚上,每个队的两个看山人各就各位,负责看护玉米和洋芋不被偷掰偷掘。

  这年我八岁,我父亲由饲养员转换成看山人。我父亲住的地方有三个茅草棚,一队的,三队的,四队的,这样几个队的看山人合在一处就不觉得孤独。他们一同出去巡山查看,一同回来。九、十点时分,几个人燃起一堆大火,这火的功用大致有三:一是烧玉米洋芋、二是取暖。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火堆是至关重要的;三是让各种野物诸如熊、獾、兔、狐等远离。烧熟的玉米洋芋非常好吃,其他人还没有分到手,看山人已经饱餐几十顿了。

  看山人每人一支土枪,装上药,打出响彻山谷的响声就行。枪在深更半夜响了,说明看山人忠于职守,没有睡觉,同时也震摄正向玉米、洋芋地靠近的野物。

  自解放后土地归公,生产集中起来,看山就一直存在,没有间断过,也从没有出过事,但这一年出了。那个晚上出奇地冷,母亲把我留在热炕上,让父亲穿上薄棉袄,夹上狗皮褥子去看山。父亲兴高采烈地走了。如果是往常,土枪至少要响两轮,今晚只响了三枪。母亲没有睡,在炕上拉着“千层”鞋底,她好像有心事,针尖老是戮手。拉不下去,顺手一扔,说:“睡吧。”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开了,父亲和一队队长出现在我们面前。母亲问:“出啥事了?”父亲没吭声,手在颤抖。一队队长说:“我们队夫子爸的手给土枪冲了。他婶婶,麻烦你烙几个油饼吧,清油、白面你先把家里的用上,明天我给你还过来,我和家里他叔去马营请先生,给夫子爸做手术。”马营先生是我姐姐的公公,方圆六十里最好的外科大夫。我们村离马营二十里山路,来回四十里,一趟苦差,但那年月的人情没的说。母亲一声叹息,说救人要紧,油面是啥事?你们赶快去。

  夫子爸疼痛难捱,死去活来,夫子妈陪在身边抹着眼泪。夫子的爷爷弄了半碗凉水,三张裱纸,五个纸人,一叠冥票,要给儿子吹法,止痛祛邪。夫子妈说:“睡你觉去,你这能治好,医院就不开了。”老人不依不饶,一会儿在大门口念叨几句,一会儿在院子五个方位祈祷几声,最后在主房门槛上吹一阵唾几口,弄得几个队里的社员和邻居哭笑不得。

  马营先生到夫子家已是半夜三点钟,打麻醉针,清洗伤口。夫子爸的大拇指随着那声巨响飞上了天,眼前只有血淋淋的肉丝和碜人的白骨。先生说:“只能这样了,大拇指就是在,这么长时间接上只是好看,出力是没指望了的。”大伙说,不感染,不化脓,保住这把手就幸运得很。

  手术用了近两个小时,做完后先生对夫子的爷爷说,老人家睡觉去吧,没事的,不要过度操心。夫子爷爷笑着说:“太感谢你了,我这个后代没情况啊,陈书记把全公社都能捏住,捏得好好的,我这儿子一杆土枪都捏不住,你说他有啥用呀!”这句话把屋里屋外的人全逗笑了。

  夫子爸的手保住了,但他成了一个笑料。夫子的爷爷说的那句话在全庄、全公社传开来,成为取笑人的话:陈书记把全公社都能捏住,你连个老婆的辫子都捏不住……你连个骡子的缰绳都捏不住……

  夫子爸在家养伤,工分是记着的。我父亲从出事的第二天就不再去看山,他被替代了下来,回到饲养院饲养牲口。我母亲问:“谁又给你这个闲差?”父亲没有理睬。母亲对我哥说:“夫子他爸出事跟你爸有关。”

  我们家与夫子家成了亲戚,夫子爸每年都要给我父亲拜年,哥长哥短的,比亲弟弟还要热情。

  八0年耕地下放,夫子爸丢掉大拇指的幕后故事就渐渐说开了。最权威的版本是,夫子爸朝一个偷玉米的人要开枪,我父亲用力撞过去,开枪的人倒地,枪被撞响了。枪管由于土药装得太饱,爆破了,爆破口正好在夫子爸的左手处,他的大拇指跟着土药的爆发力一同飞了出去。这个偷玉米的人是一名大队干部。对这种说法我父亲不置是否,始终保持沉默。保持沉默的还有夫子爸。

  九七年五月,夫子家的三头牲口被农药毒死了,夫子爸来找我父亲,说:“哥,你说咋办?这牲口是咱庄农人的命根子,我一家人咋活啊?”夫子爸泣不成声。我父亲目光游移,心神不定,“这人真是狠毒啊,想不到二十年了还记着要报复。”父亲最后说:“算了,你先用我的牲口吧,冬天买个骒马,两三年就有骡子用了,还能发家呢。”

  当天夜里,父亲对母亲说:“这个刘俊真不是人,他那年不向我们看山的直接要玉米棒子,跑到地里去偷,夫子他爸以为是狗熊,要开枪,我看是个人,来不及夺枪,就给撞倒了。后来的事就不用说了,全村人都知道的。他现在还记着这笔帐哩,把夫子家的牲口给毒死了。”母亲面无表情,“他名目张胆地要,老婆那里咋交代?他是给那个人去偷的。”这个人是谁?我们小孩子都知道,她叫赵月珍,刘俊的情妇,公开的情妇。赵月珍的女儿与我同岁,我们经常一起玩,玩崩了就骂:“你是刘俊的女儿,小杂种!”刘俊是北阳的书记,大人不敢惹,而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啥话都敢说。

  我父亲到刘俊家里,说:“你猪狗不如,你听听庄里是咋说你的,六七十岁给狗活了!把你的骡子给我,我把我的骡子给夫子家。”刘俊躺在炕上,说:“凭啥?”我父亲说:“有人看见你往人家的苜蓿地里打农药,这个人说了,只要夫子报了案,他就是证人。”刘俊不理。我父亲说:“给你半天的考虑时间,今晚不答复,明天你就等着进牢房。”

  当天夜里,刘俊的二儿子拿着烟酒到我家来,对我父亲说:“这是两千快钱,你给夫子家吧。我那老子不如牲畜,你看在我妈可可怜怜一辈子的份上,放过他吧。”我父亲答应了。

  可是我父亲母亲做梦都想不到,没有几天,我们家的母马死在槽头上,青草里有农药。父亲没有像我们一样流泪,对来我家看望我们的夫子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不要跟他较劲了。”给我家产下十二个骡驹的母马就这样走了。

  此后多少年,母亲经常唠叨,“古人说:黑头虫救不得,这话一点儿不假。”父亲有时回敬过去,“不要再说了,亏是人吃的。”2003年母亲突然辞世,丧事期间,刘俊自始至终陪在我父亲身边。从这以后,他就成了我家的常客,两个老汉之间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地址:甘肃省天水市商务局 郭庆杰 邮编:7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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