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小小说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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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作家简介
  王往:江苏淮安人,曾经从事多年期刊编辑工作,现为淮安市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小小说集《蜗牛天使》《花船》《捉鱼小孩》,诗集《梦境与笔记》。小小说、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小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入选全国小小说排行榜,荣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多篇入选中学语文试题,有多篇被介绍到国外杂志。
  活着的手艺
  他是一个木匠,是木匠里的天才。
  很小的时候,他便对木工活感兴趣。曾经,他用一把小小的凿子把一段丑陋不堪的木头掏成一个精致的木碗。他就用那木碗吃饭。他会对着一棵树说,这棵树能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面子要多大,腿要多高,他都说了尺寸。过了一年,树的主人真的要用这棵树了,说要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他就站起来说,那是我去年说的,今年这棵树打了衣柜桌子,还够打两把椅子。结果,这棵树真的打了一个衣柜、一张桌子,还有两把椅子,木料不多不少。他的眼力就这样厉害。
  长大了,他学了木匠。他的手艺很快超过了师傅父。他锯木头,从来不用弹线。木工必用的墨斗,他没有。他加的榫子,就是不用油漆,你也看不出痕迹。他的雕刻最能显出他木匠的天才。他的雕刻能将木料上的瑕疵变为点睛之笔,一道裂纹让他修饰为鲤鱼划出的水波或是蝴蝶的触须,一个节疤让他修饰为蝴蝶翅膀上的斑纹或是鲤鱼的眼睛。他雕的蝴蝶、鲤鱼,让那要出嫁的女孩看得目不转睛,真害怕那蝴蝶飞了,那鲤鱼游走了。树,死了,木匠又让它以另一种形式活了。
  做家具的人家,以请到他为荣。主人看着他背着工具朝着自家走来,就会对着木料说:“他来了,他来了!”是的,他来了,死去的树木就活了。
  我在老家的时候,常爱看他做木工活。他疾速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无用的枝杈,直击那厚实坚硬的树皮;他的锯子有力而不屈地穿梭,木屑纷落;他的刻刀细致而委婉地游弋……他给爱好写作的我以启示:我的语言要像他的斧子,越过浮华和滞涩,直击那“木头”的要害;我要细致而完美地再现我想象的艺术境界……多年努力,我未臻此境。
  但是,这个木匠,他,在我们村里的人缘并不好。村里人叫他懒木匠。他是懒,除了花钱请他做家具他二话不说外,请他做一些小活儿,他不干。比如打个小凳子,打扇猪圈门,装个铁锹柄……他都回答:没空儿。村里的木匠很多,别的木匠好说话,一支烟,一杯茶,叫做什么做什么。
  有一年,我从郑州回去,恰逢大雨,家里的厕所满了,我要把粪水浇到菜地去。找粪舀,粪舀的柄坏了,我刚好看见了他,递上一支烟:你忙不忙?他说不忙。我说,帮我安个粪舀柄。他说,这个……你自己安,我还有事儿。他烟没点上就走了。我有些生气。
  村里另一个木匠过来了,说:“你请他?请不动的。没听人说吗,他是懒木匠?我来帮你安上。”这个木匠边给我安着粪舀子,边说走了的木匠:“他啊,活该受穷,这些年打工没挣到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工地上的支架、模具都是铁的,窗子是铝合金的,木匠做的都是这些事,动斧头锯子的少了。他转了几家工地,说,我又不是铁匠,我干不了。他去路边等活儿干,等人家找他做木匠活儿,有时一两天也没人找。”我说:“这人怪啊!”
  我很少回老家,去年在广州,有一天,竟想起这个木匠来了。那天,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事,一些声音在耳边聒噪:
  ——你给我们写纪实吧,千字千元,找个新闻,编点故事就行。
  ——我们杂志才办,你编个读者来信吧,说几句好话,抛砖引玉嘛。
  ——你给我写本书,就讲讲大学生如何实现在网上做生意赚钱的致富经历。
  我什么也没写,一个也没答应。我知道得罪了人,也亏待了自己的钱包。我想着这些烦人的事,就想到了木匠。他那样一个天赋极高的木匠,怎么愿意给人打猪圈门,安粪舀柄?职业要有职业的尊严。他不懒,他只是孤独。
  春节回去,听人说木匠挣大钱了,两年间就把小瓦房变成了两层小楼。我想,他可能改行了。我碰见他时,他正盯着一棵大槐树,目光痴迷。我恭敬地递给他一支烟。我问他:“你在哪儿打工?”他说:“在上海,一家仿古家具店,老板对我不错,一个月开8000元呢。”我说:“好啊,这个适合你!”他笑笑说:“别的不想做。”
  风云散
  “风云散”这个小吃店,真是小,只能摆三张桌子,还不是圆桌不是方桌,是“火车座”,坐满了也就六个客人。好在常常客满,生意不错。店主在门前撑了一把太阳伞,伞下一张小方桌。
  太阳伞下往往只坐着一个人:店主骆依然。一手夹烟,一手翻着晚报。不看报的时候,就看路对面的棕榈和芒果树。车来车往,全不在眼里,眼里只有树的影子。
  店里忙碌的人,只一个——老公常子林,又做厨师又当服务员又当收银员,又招呼又赔笑又当采购员。忙的间隙,还会跑出来,对骆依然说,你呀,烟少抽些。骆依然把烟头朝着烟缸就要摁下去,笑笑,你去忙你的。老公一转身,骆依然又轻吸一口。牙齿白得像瓷器。红鼻子老卢,青眼圈刘雨桦,蚊子腿梁一伟,三个男人,盯上了黄昏后太阳伞下的这位少妇。不坐里头,要坐骆依然的小方桌边。骆依然说你们自己拿凳子去。男人们也不觉得服务不周,自己拿了凳子来坐下。叫了几个菜,自己提了几瓶啤酒。红鼻子老卢叫骆依然开啤酒,骆依然叫老公来开。刘雨桦说:男人开酒,我们不喝。骆依然说:不喝酒吃菜,我们家什么都是老公做,我什么都不会做。这当儿常子林已开了啤酒,进屋了。三个男人刚才都注意了常子林:不足三十,头发茂密,眉眼里还有小年轻的火花,比女主人至少要小三四岁;笑的时候,也是店小二一样谦和,不笑时那眼神却不好捉摸,有点像沉默的子弹。三个男人用眼神传递了一下紧张,赶忙又笑了,很有风度地叫骆依然来一杯。骆依然笑笑,摇头。三个男人就边喝边讲黄段子,骆依然也不脸红,有时还跟着笑。三个男人就很满足。
  时间一长,三个男人就更放肆了。红鼻子老卢伸手去桌底下,搭上了骆依然的腿。骆依然说:老卢,是不是要吃红烧猪蹄……把你的手剁下!声音不大,落地有声。红鼻子老卢瞧瞧屋里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老卢是怕惊动男主人——那就不是玩笑了。三个男人还是来,还是黄段子不断,但是动口不动手——不敢动。青眼圈刘雨桦问:骆老板,你们晚上住哪儿?骆依然指指屋里,住上头。原来就住隔板上,难怪店门边竖着一个梯子。红鼻子老卢叹气:唉,做小生意不容易的。蚊子腿梁一伟说:夫妻创业,共建家园啦!骆依然笑笑:睡哪儿不是睡觉。骆依然知道三个男人的心思:假装同情,让她红杏出墙。三个男人都分别约过她去某处,她一个也没答应。
  这天,三个男人又带来一个男人,奔驰黄有贵。黄有贵是某公司高层干部,是这三个男人的朋友。奔驰黄有贵给了骆依然一张名片,话没多说,只向她要了手机号码,说改日请赏光喝咖啡。骆依然说万分荣幸。另三个人面面相觑,那意思是别装正经了,我们拿不下你,不信没人能拿下你。女人最终是爱财的。
  没几天,奔驰黄有贵真的叫骆依然去喝咖啡了。骆依然真的去了。黄有贵说:你是个有品位的女人,有品位的女人就要过有品位的生活。骆依然说:你打算给我品位?黄有贵说:直说吧,我喜欢你,你要什么条件?骆依然说:你有什么条件?黄有贵说:三室二厅,一部好车,一年再给你十万,行吗?骆依然笑笑:黄总,谢谢你高看了我。我要告诉你,这一切我都有过,而且比你说的要有品位得多,而且是在十年前……后来我进了监狱,就什么也没有了。至于为什么进监狱,恕不奉告。
  黄有贵啊了一声,坐了下去,听他们三个说,你那老公……很一般,怎么回事?骆依然说:他也是坐过监狱的,当过黑社会的小头头儿。我们同时出狱的,是在出狱回家的火车上认识的。当时,我们互相瞒着。回家后几个月,他先跟我说了他的经历。我比他大几岁,他说我们还论年龄干吗,有些人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有些人一辈子活了别人几辈子的经历了。我们什么都有过,也什么都还会有。
  黄有贵说:那么,你今天来……
  骆依然说:来喝咖啡呀!黄总,你说的品位我也想有,可是我知道一个人什么都想有就会什么都没有,你说呢?
  黄有贵说:对不起,骆依然,这实在是一个恶作剧,是他们叫我来试探你的。
  骆依然也笑:黄总,我也是来试探你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曾进过监狱,只是比我早一年。犯事前,你是公司老总,我是另一个公司的业务员,因为业务上的事我找过你,你帮了我大忙,我一直记得你……可惜,后来,我走上了歧路。黄总,你出狱后又有了成功的事业,我佩服你,也愿你能够珍惜。
  骆依然说话时,黄有贵不断地说是吗是吗,像在梦里。
  后来,黄有贵、红鼻子老卢、青眼圈刘雨桦、蚊子腿梁一伟四个人在“风云散”聚了一次,桌子还是拼起来的。等菜全做好了,才开席,因为老公常子林也加入了。那天,酒喝得不多不少,只是常子林喝多了点儿。常子林大着舌头说:各位兄弟,你们不知道,别看依然什么都不会做,没有她,“风云散”就真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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