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禀赋与写作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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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对于文学写作的追求,其目的历来都因人而异,比如有人执着于“文以载道”,有人陶醉于“为稻粱谋”。然而在衡量文学作品的优劣成败时,却会趋向于某些大致认同的标准。那么我们认为那些具备优秀质地的小小说作品应该凸现哪些明显特征呢?假若能把小小说写得精致隽永、幽默诙谐;故事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叙述语言有韵味,人物塑造有个性;或者选材新鲜,切入角度巧妙等,当然这些就会构成小小说接近“精品佳作”的基本要素。在此基础上,如果你是一位文学天赋极好的写作者,或许还应该有更高的追求,譬如注重在作品主题、立意方面的深度开掘,在思想容量或者说在对社会、人性问题上介入作者犀利敏锐、清醒理性的思考,将知识分子之于历史进程中应该携带的人格锻造、质疑姿态、批判意识和责任担当,透过自己的写作精神影响、感染读者,那无疑会是通向“宏大叙事”的“精英化”写作之路了。
  小小说的写作者成千上万,年度发表量可以车载斗量。虽然不乏妙趣横生、赏心悦目的作品,但在千把字的篇幅里真正能够“以小见大”或“微言大义”者并不多见。夏阳小小说集《马不停蹄的忧伤》的出版,可能为我们的阅读欣赏带来了某种期待。
  2008年夏天,我在广东惠州的一次文学活动上邂逅了夏阳。晚上沿西子湖畔散步,他和我聊起当代小小说领域的知名作家和标志性作品,并细论“金麻雀奖”获奖者在创作中的长短得失,我猜想这是一个有文学天分的青年。他告诉我,之前他曾详细研读了海内外众多的小小说选本,尤其对数十位优秀作家及其创作风格、代表性作品耳熟能详。分手时,夏阳递给我一沓作品说:有一天我要争取拿下“金麻雀奖”。尽管我已知道夏阳见解不俗,文学准备厚实,可以期许,但平心而论,乍听这话还是让人感到有些惊讶。“金麻雀奖”在当下的小小说领域,那可是兼具权威性和全国性的大奖,虽属民间评选,程序却严格纯正。夏阳当时还处于小小说写作的起步阶段,不过说话办事,凡有此底气者才敢有惊人之语,我喜欢有理想抱负的人。
  后来《百花园》刊载了夏阳的《厨娘》《矮子和高子》等小小说作品,很快便得到了读者的来信好评。为发现和扶持新人,推崇佳作,2008年底,“小小说作家网”举办了“全国小小说新秀选拔赛”,在参赛的上千名作者中,夏阳脱颖而出。他接连入围的几篇作品,开始显示出这位小小说新锐作家的不俗功力。《寻找花木兰》在构思上别出心裁,在柳暗花明处重又转入曲径通幽,把思辨的余响留给读者。现实不由人,环境改变人,本来一身侠肝义胆的“花木兰”,于无奈中落荒而去的结尾颇具反讽意味。这种敢于直面社会矛盾、剖析事物内在因素的勇气是值得称道的。一种责任感和心存忧患的悲悯情怀跃然纸上。《蚂蚁,蚂蚁》在叙述上看似漫不经心,随意变换视角,实则是旁逸斜出,紧要处插入闲笔,集必然性和偶尔性于一体,解构着人性深处的情绪化律动。它诠释了这样一种哲学:生存环境之于人性形成的因果关系,健康成长抑或变异畸形,自我调节或泛滥失控,绝非一朝一夕的偶然机缘,这种悄然质变存在于某种事物发展规律的必然形态之中。蚂蚁不懂人间男女情事,依旧忙碌于食物与洞穴之间的暖阳途中。作者能从庸常琐屑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相关的生活物事中,弄出这么一个哲学思维来,并用几个貌似游离的情节穿缀成一篇完整的故事,可谓用心良苦。这除了需要作者善于运用娴熟的小说艺术手段外,还须具备能够洞察生活本质的深邃目光才行。
  带给我更多惊喜的是《捕鱼者说》。这是一篇构思诡异大胆、新颖离奇的作品。文中的父子关系、夫妻关系、男女关系的日渐变异,人与生存环境依附关系的溃堤,在不足2000字的篇幅里处理得模糊又清晰。捕鱼者家庭上的伦理尽丧,生存上从夏阳河开始败退,又守不住赣江、鄱阳湖乃至长江,天下多成干涸之湖污染之水,竟找不到立足之地。最后转了一圈,又被挤迫到广东沿江上游的一家电镀厂打工去了。殊不知,那众多的未及治理的辐射性强的小厂,正是下游水域的污染之源啊。这种无奈意义上的终极追寻,的确令人在无比沮丧之余,陷入对人性和生存的思索之中。夏阳在《捕鱼者说》中有一段描写可圈可点:“银色的月光下,河面上波光潋滟。水上飘亮出了他的绝活。他两腿扎马步,脚踩一舟,无桨无篙,扭着身腰,一摇一晃,一晃一摇,如同月光下的凤尾竹在水面上舞姿婀娜。他收网的手指,上下翻飞,像在钢琴上弹奏着一支醉人的月光曲。而捕捞上来的鱼,肥美无比,起网的一瞬间,鱼身上青白的鳞甲,在月光的折射下,寒光闪闪。”动与静,人与环境,象征与比喻,包括动词的精心选择,呈现出语言弹性的节奏感。聪明的夏阳,把社会问题(热点)、情爱(性)和事故(突发事件)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平添了小说的现代意识、趣味性和吸引力。
  我喜欢《马不停蹄的忧伤》这样的作品。作者借助于想象的翅膀,把拟人化的关于千里马的传说,衬托着一段现实生活中的悲怆人生履痕进行演绎,闻者不由会唏嘘再三,唐朝刘禹锡有诗云:马思边草拳毛动。诗人笔下描写的,大约也不是一匹凡驹。只不过借马咏志,直抒胸臆,期望自己也有一番作为罢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士大夫们的成功人生也定位于的“少年行侠,中年致仕,老年归隐”的基调上。夏阳在这一篇作品里,无论对于马或者人的刻画,都并没有把重心搁在主人公“纵横捭阖”的抱负上,而是置放到人性的复苏里,显得沉郁隐忧。在这篇几近简单的构思里,作者吐纳着复杂的人生况味。千里马的不归与主人公的归去,不单单是人性与动物性的各自选择。一如结尾时我们听到的主人公内心深处的那种呐喊,它毫不掩饰地传导出自己的愧疚和歉意。即使壮士迟暮,儿女情长依然可以亲切感人,平民百姓如此更见九曲回肠。如何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个缓冲的晚景,其鞠躬尽瘁是一种崇高,老骥伏枥是一种志向,采菊东篱下是一种姿态,而游子归来,与老妻携手相伴夕阳简直是一种悟道了。
  一地烟头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他说,你还好吗?我……我想回家。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响起一个凄凉的声音,你不是说,你的忧伤,我不懂吗?
  夏阳孩子般呜呜地哭了。他哽咽着说,都三十年了,你居然还记得那句话啊。我老了,也累了。现在,我好想回到你的身边……他不能想象那匹旷野深处的雄性野马,垂暮之年是否真的还不思回头?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好在作者为主人公安排了个光明尾巴,让离别三十年的老妻在牵肠挂肚中又接纳了他,否则,恐怕这匹当年冲出樊笼的“千里马”,只好在晚年孤独地怅望远方,黯然神伤了。我们常讲好作品要有穿透力,读后让人产生心灵的震撼与共鸣,做到这一点,的确不是一件易事。
  在小小说作品中,描写爱情的悲欢离合千姿百态。夏阳的《一只红绣鞋》却采用隐喻的手法,通过鞋的叙述,将主人公的爱情遭遇刻画得格外凄美。在如泣如诉的叙述中,把女主人公的身世交代得一清二楚,结尾一句“贵哥,你就当我死了吧”,似有裂帛之效。当年著名小小说作家王奎山的代表作《红绣鞋》的主题是寄托烈士哀思,写出一种传统美德,今天夏阳同样以《一只红绣鞋》作题,表达的是相爱的人却不能同结连理,透析的是生活之于人生的无奈,表现的是纯真爱情的破灭。在《幸福可望而不可即》中,作者假设着各种幸福机会的来临,实际上是在欲望与理性的争斗中不停做出痛苦的抉择,借此梳理着自己对所谓“幸福”的理解。此类爱情婚姻题材,夏阳总能写出一些新意,其褒贬或爱憎,在自觉与不自觉间流露出自己的明确态度。我喜欢的作品,还有《翠花,上酸菜》,诠释了夫妻间的信任与失信的内在原因;《幸福的子弹》,揭示了如何创造人性之美并留下自己美好人生的记忆;《漂白》《囚鸟》《那些花儿》等,作者都在写作时注入自己的真情实感,读来令人不忍释卷。
  夏阳在选材上一向严谨,对社会问题敏感而关注,许多时候干脆把自己直接摆进来,甚至拿自己的行为说事,借事去拷问人世间的是非曲直。《捡糖纸》《集火花》《偷邮票》三篇,以童年视角对少年成长期的花季,进行反思和过滤,观照它的亮色或杂质,颇具反思色彩。夏阳少年坎坷,青年时期又泅入商海冲浪,面对五光十色的生活,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动有所不动。《白云人家》以看透世情的目光思辨人生,将入世与遁世、繁华与原始置放于现代文明的大背景下进行观照,别有所悟,可看作是夏阳心目中的“新桃花源记”。
  当代小小说领域的写作者云集如蚁,此起彼伏,各领风骚,亦如市井闹市,各色人等炫技。夏阳在出道极短的两三年时间里,以文质兼具的写作,进入一流作者的方阵,细究起来答案其实简单。不懈的读书思考和丰富的生活阅历,直接关乎写作者的人格养成。耿介而不追名逐利,不媚俗并拒绝投机主义,使夏阳在庞杂的小小说作家队伍里更显得言行坦荡,特立独行。关于人生,关于文学,关于小小说,夏阳曾写下了自己的理解。他说:“小小说首先是一门艺术,语言的精准,具有画面感的场景,独到的叙述手法,极具匠心的谋篇布局,加上恰到好处的留白,方寸之间,凸显小小说的大智慧。一篇经典的小小说,必须具备文字的质感、情感的传递、精神的共鸣三大要旨。小小说除了艺术的深度、力度和厚度,还必须具有不能脱离现实生活的平民式的广度。”
  江山代有才人出,小小说写作的民间性平台无比宽广,凡有志者注定会大有可为。2011年,夏阳成为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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