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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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鹃子和男友的婚礼定在“五一”。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这个日子的到来。四月下旬,鹃子打算去告诉爸爸一声。礼拜天的晚上,她骑上电动车,去了爸爸的住处。
  爸爸住在姑姑家的地下室里。去年爸爸从监狱出来后,就住进了那间房子里。鹃子去看过他一次。房间很小,一张窄窄的单人床经过处理后搬了进来,剩下的一点点空间又堆满了姑姑家的杂物,爸爸每次就寝都是从床的一头爬上床。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姑姑家也不容易,一家五口挤在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能容纳鹃子的爸爸,也是不得已的事。爸爸的身体早就垮掉了,出狱后,鹃子的表哥给他找了个打扫院子的差事,让他能勉强糊口度日。
  电动车拐进了那个老旧的小区。本来,鹃子不打算把结婚的事告诉爸爸,后来一想,似乎不妥,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再说,结婚也是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应该让父亲知道这个消息。走在幽暗的地下室的楼梯上,鹃子不禁叹了口气。在鹃子还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鹃子自然判给了母亲。他们居住的房子是鹃子外公留下来的。父亲爱喝酒,好打牌,有时醉酒后还打老婆。离婚后,父亲酒喝得更凶了,借着酒劲,他过来看鹃子,和鹃子的母亲不免又是一顿激烈的争吵,那时,鹃子只能躲在被窝里哭泣。后来,父亲有时到学校去看望鹃子,每次都会给她塞点儿零花钱。家庭的破碎,引发了父亲心理上的破碎。一天,他酒后打架,动起了刀子,致人重伤。这样,他在监狱里一待就是十五年,出来后,当年的威猛不再,温顺得像头老绵羊了。离婚后的第三年,妈妈又结婚了。后父是个性情宽和的人,很能挣钱,待她也很好,因此,彼此也没有明显的生分之感。
  鹃子敲门进来后,爸爸正歪在床上鼓捣一个破收音机。她的到来,竟让爸爸吃了一惊,继而,这个已经衰老的人,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笑容,他萎顿又惶恐,像个孩子忽然遇到了不知所措的事。鹃子不去看他,随手整理起那些乱摆乱放的物件。
  鹃子漫不经心地提起定于“五一”结婚的事情。爸爸一听,先是一怔,接着就转换成欣慰的笑容,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弯下腰,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破木箱,打开盖子,掏出了一个布包。他的手微微哆嗦着,把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叠人民币。他顺手递给鹃子。鹃子连连推辞着,不接。爸爸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鹃子几乎要哭了。“爸!我来不是向您要钱的,只是,只是来告诉您一声。”
  爸爸沉吟道:“放心吧,我哪还有脸去参加你的婚礼啊。”
  “不是这个意思。”鹃子着急,不知说什么好了。可是,她扪心自问,其实隐约也有这个意思。
  最后,鹃子还是收起了爸爸给的那点钱,因为假若不要的话,爸爸已不是脸色难看的问题了,而是从他的内心深处透出了某种深刻的忧伤和绝望。
  临离开时,爸爸说:“成家了,好好过日子!”他的目光不敢正视女儿,垂着眼睑,喃喃自语,“我是不会去打扰你们的,我这个做爸爸的,不配,丢人呐!”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鹃子心里也不好受,她想哭,但还是忍了忍,终于没有流下泪来。理智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她的父亲,让她既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比陌路人强不了多少。在鹃子的熟人圈子里,很少有人知道她有个坐过牢的父亲,她对此违莫如深,更耻于提起父亲这个人。
  几天之后,鹃子结婚的日子到了。那天,一列豪华车队沿着设计好的路线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举行婚礼的酒店门前。鹃子的后父是个讲究的人,司仪是专门请的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亲朋好友齐聚在大厅里,场面既隆重又热闹。结婚程序里有一个父亲把女儿交到新郎手里的仪式。当初策划这件事时,鹃子要求算了,删繁就简吧,可是后父却流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当后父离开后,妈妈又是哀求又是逼迫让鹃子把那套程序又加了进去。
  音乐响起,典礼开始了。鹃子和后父站在大厅的后边,从这里,后父将牵着鹃子,踏上红地毯,徐徐走向前台,把鹃子交给等在台上的新郎官。可是,这当儿,鹃子却不自在起来,她忽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在大厅的门口,有个人正在看着她,而那个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鹃子回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一个戴墨镜的人,半拉身子侧在门边上,正聚精会神地观望着婚礼的场面。
  “爸爸!”鹃子喊了一声。
  戴墨镜的人一惊,转身而去。
  鹃子拖着白色的曳地长裙,快步跟了出来。
  酒店的门口就是一条宽敞的马路。鹃子驻足在台阶上,眼睁睁地看见一辆小轿车把戴墨镜的人挑了起来,飞出了十几米之外。鹃子的爸爸像一具稻草人一样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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