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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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于德北,1965年出生于吉林省德惠县。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国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小小说集《杭州路10号》《秋夜》《百合花布》《世界的那端》等近50部。曾获得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图书奖、长白山文艺奖、君子兰文艺奖、吉林文学奖、长春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泰国、马来西亚、俄罗斯、美国等国家。
  萨先生蓄长发,每每论诗,总是眉飞色舞,他笃爱国学,对格律诗情有独钟。当代诗人里只崇拜三个人,一是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是郁达夫——“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还有就是聂绀弩——“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萨先生喜爱国学,喜爱格律诗,却不拘泥。他写过一首现代格律诗,只求工整,不问平仄,起笔落笔,总有点名士的风范。
  我思念草原思念蓝天,
  宽阔马背是梦的摇篮。
  风吹草低见牛羊一片,
  马头琴声漫过了山岚。
  ……
  萨先生称之为“九言格律”,我能记住的他的作品,只有这一篇中的开头四句。
  萨先生吸烟,总是把烟掐在半空,似乎是思考着什么,似乎思考明白了,然后笑一笑,把烟点燃,吸两口,马上在一个破水杯里按灭。
  对了,必须说明一下,我这里讲的萨先生的事,是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期。彼时,我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一家报社当编务,而萨先生早就是一位资深的编辑了。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萨先生正在为文史出版社校注两本小册子,一是张岱的《西湖梦寻》,一是张潮的《幽梦影》。他最爱说的句子是“城头看雪,灯下看美人”,说起来的时候,一脸的神往。
  除了格律诗,萨先生还有两个爱好,一是书,一是算命。他一生无子嗣,前妻因为家里书满为患,很早就和他离婚了。据说为了离婚,妻子亲自领人抄了自己的家,把萨先生的书一把火全烧了。
  从那以后,萨先生便不再藏书了。他背书,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书,一行一行地吃到肚子里,连标点符号也不落下。萨先生的肚子里有多少书?没有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但凡涉及国学,你说出上句,他一准能给你接出下句。
  对于一般人来讲,《宣室志》是比较生僻的书,有人故意考他,说:“跋扈李师道以青齐叛,章武帝将讨之,凡数年,而王师失利,师道益骄。”
  他想了想,说:“尝一日,坐于堂,其榻前有银鼎,忽相鼓,其一鼎耳足皆坠。”
  说罢看看对方,声音忽然高了,“后月余,刘悟手刃师道,青齐遂平,盖银鼎相鼓之兆也。”末了,忘不了指着对方的桌子大骇:“哎呀!你的缸子把儿怎么掉了?!”
  弄得一屋子笑声。
  读书人走路慢,一般是一步三摇。
  萨先生不是。
  他太瘦了,瘦得像一根芦苇,且腿细臂长,肩窄得只剩骨头,一件四季不变的中山装套在身上,不似衣服,反倒像一件灰色的袍子。所以,他走路是一蹿一蹿的,像一把胡乱刺出的匕首。
  萨先生给人算命的时候,会卷起半截袖,一只枯瘦的手直立到半空——这是做什么事之前的习惯。然后轻轻落下,抚过你的掌心,顺势掐住指尖,把你的手反弯起三十度,令掌纹清晰呈现。
  他只给女人算命,男人一概免谈。
  女人也要挑剔,年轻的,好看的,他算;年老的,不好看的,他大摇其头,百般推诿,善意的理由千百,逃离的机会随处可见。
  他的理由很简单,年老的,一辈子都过来了,无须再算;不好看的,他的答复更直接,无命可算。
  因而,他得罪了不少人。
  都说他算得准,所以找他算命的人很多。他有言在先,算命可以,只要他抓过手的,就是他的情人了。话虽是玩笑话,却从来不马虎,同意了,算;不同意,开门走人。来了,走了,他都不在意的,只把这“情人”二字充当卦资。
  于是,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二十一个“情人”。
  单位有一位老姑娘,三十几岁了,就是不出阁。平时话少,处事却极周到。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一律不看,追问她理由,一张脸羞红了,缄口不答。
  这老姑娘好看,年轻谈不上,但年老是绝对不搭边的,按说,应该属于萨先生的算命范围啊,近水楼台,为什么不见萨先生给她算命呢?
  老同事们就撺掇:“你给她算算,看她什么时候能出嫁。”
  也有老同事开诚布公,对老姑娘说:“你咋不让他给你算一卦呢?”
  是呀?怎么就没算呢?
  有一天,单位里没人,只有萨先生和老姑娘两个人在,萨先生犹疑半天,猛然说:“我给你算一命呗。”
  老姑娘从稿纸堆里抬起头,狠狠地看了萨先生半天,说:“我可不给你当情人。”
  萨先生忙回:“那都是开玩笑的。”
  老姑娘说:“我可不跟你开玩笑,你给我算命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只要你抓了我的手,你就是我的人了。”
  萨先生一愣,随后笑了,说:“咋算也是这么个命。”
  于是,两个人悄么声地结了婚,结婚快两年了,单位竟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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