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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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秀姑疯了,消息像风一样呼啦一下吹遍了黄家墩子上下十八湾。
  这里是江汉平原上的一个自然湾,整湾百十号人都是一个黄姓先人,无其他杂姓,所以很多人都是近亲。早就有“五服之内为亲”的说法,而在这里居住的人,很多连五服都没有出。
  银货自己就是被过继的孩子。
  家里兄弟五个,穷,养不起,他就被过继给伯父荒苟了。荒苟是个老光棍,整日里不苟言笑,行为古怪。
  荒苟也穷,勉强混个肚儿圆,银货跟着他,一天学堂也没有上过。
  天可怜见,成年后的银货好歹娶上了媳妇——逃荒来的四川女人爱娣,女儿秀姑的出生,让银货觉得他的人生完整了。
  秀姑大一点时,银货与爱娣夫妇便远走他乡,到处打零工。秀姑留给荒苟照顾,夫妇俩将打工积攒的钱如数寄给荒苟。
  秀姑长得美,黄家墩子一般大小的女孩子里,数她最漂亮。不但如此,秀姑读书成绩也不错,乡里乡亲见了都夸个不停。每年过年回乡,夫妻俩看着女儿就甜到心里。
  秀姑是他们的星星,是他们的月亮,夫妇俩在外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荒苟老人在家照顾孩子,银货夫妇也不亏待他,时不时就邮一些吃的用的回去。每次荒苟领包裹,那些有儿有女的老人就羡慕坏了。
  秀姑十二岁那年的春节,银货夫妇回来过年,发现女儿有些变化,变得不爱说话了。虽说放心不下,但为了生活,年一过,也不得不出门去打工。
  走时,秀姑一手抱一人的腿,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不让他们走。银货夫妇掰开秀姑的手,还是走了,秀姑满眼的惶恐和无助。
  再回来,秀姑不言不语。老师说,秀姑迷迷瞪瞪,哪里能上学呢?她在课堂上会突然哭或者笑,像着了魔一样。
  十四岁,没有任何迹象,秀姑突然出走了两天两夜。银货在火车站道口房的墙角找到她时,她斜倚在一堆碎瓦断砖上,目光呆滞无神,似乎不认识自己的父亲。
  银货唤:“秀姑,回家吧。”
  秀姑头也不抬,将瓦片一块一块投向呼啸而过的火车,瓦片飞向车厢发出碎裂的声音,然后呈发散状四散迸射。突然弹回的瓦砾如子弹般射到银货的大腿上,哎哟一声惨叫,殷红的血顺着银货的裤腿子漫溢下来,秀姑见了,傻傻地狂笑。
  秀姑辍学了,每天神神叨叨像个游魂。
  有人说她得了失心疯,嫁了人就会好。
  银货夫妇开始拼命攒钱,十八岁那年,把秀姑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银货夫妇拿了很多陪嫁。
  三天回门,秀姑和她老实巴交的男人打扮得体体面面地回了黄家墩子,见人就递烟发糖。湾里人都说,秀姑真的好了。
  结了婚的秀姑也会隔三岔五回黄家墩子,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后来,干脆不回婆家了,男人接了多次,接回去住不了两天就又跑回来。
  那年春节,秀姑的婆婆来了,满脸愁云,欲言又止。
  银货夫妇一再追问,亲家未语泪先流。原来,结婚一年,秀姑却始终不愿意与丈夫同房,婆家请人开导她也没有用,所以秀姑的婆婆说:“亲家,要不……你看这只能……”
  秀姑彻底回到了黄家墩子,目光更加呆滞,生活无法自理。
  怕她跑失,只能锁在家里。
  银货夫妇出外打工,依然是荒苟照顾秀姑,吃喝拉撒,洗洗涮涮,包括换衣服、洗澡……秀姑就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人们都这样说。
  可傻呆呆的秀姑还是漂亮的,很招眼。村里那几个光棍汉经过秀姑门前时,经常会露出一些暧昧的凶光。
  后来,荒苟打电话给银货,让他们赶紧回来再给秀姑找个人嫁掉,他不愿意再照料她了。夫妻俩以为荒苟伺候累了闹情绪,任他歹话说尽也不同意,不托付给他,两口子还怎么安心在外面打工?
  看实在拗不过,荒苟支吾了一句:“秀姑的‘好事’已经三个月没有来了。”
  银货夫妇火速赶了回来,见到荒苟时,他的眼光游离着,闪闪烁烁,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秀姑辗转“嫁”到了鄂西北大山里的一户人家,丈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光棍。
  结婚半年,秀姑就生了,丫头。
  那天,村上去鄂西北贩卖栗果的湾里人说,秀姑在门前便撩起衣服奶孩子,嘴里念叨着:“给你看给你看,别不给我饭吃。”人们议论这话时,爱娣正好经过,像被闷棍击中,爱娣忽然明白了秀姑肚里孩子的出处……
  那晚,电闪雷鸣,第二天,有人在村头的河里发现了爱娣的尸体。
  银货也垮了,整日里愁眉不展,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泄气模样,没过多久就连下地也费劲了。
  那年冬天,银货也去了。
  把银货下葬之后,荒苟迅速地憔悴了,腰也佝偻着,但每天天不亮,他都会拄着拐杖站在村子北头,一站就是一天。
  荒苟在眺望,望着鄂西北的群山,一直望到眼泪模糊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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