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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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戏园票头

  当一个让人称赞的票头,那是一种殊荣。

  二十四岁的谢子宜却早在票头的行列中鹤立鸡群了。

  什么叫票头?票头就是案目。案目又是什么? 案目就是旧时代戏园子里专管接待看客,并引导其到座位上去的人物。

  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湘潭,商贸云集,市面极为繁荣,戏园子如雨后春笋,齐刷刷地拱了出来。大的戏园子有十几个票头,小的戏园子也有五六个,全城算来竟有一二百之众,互通声气,推波助澜,居然成为一个新兴的行业,还成立一个联谊性质的“票头会”。

  当票头并非一件易事,第一要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因为先得向开戏园子的老板交一笔押金 ( 在当时一般为三百至四百光洋 ) 。票头是没有固定工资的,正当收入是每招来一位看客,可得票价的百分之五,俗称“九五扣”,可到了戏园子清淡之时呢 ? 你得有余钱垫着度过生活的难关。其二,相貌得讨人喜欢,又要会说话,才会有人缘。若是样子丑陋,且木讷呆滞,早把看客吓走了。

  谢子宜呢,年轻而又风度翩翩,个子高挑,白面,高鼻,亮眼,浓眉,长得山是山、水是水。不管什么时候,一脸都是笑,笑中带一点腼腆,让人感到有一种纯朴的气息。家里是开绸缎行的,有钱。但谢子宜读完了高中,就再不想上学了,也不想接他父亲的衣钵——经商。他从小随着痴迷于看戏的父亲出入各个戏园子,对湘剧、京剧都兴趣盎然,他便承袭了这一脉风韵,愿意天天泡在戏园子里,去感受锣鼓琴弦的喧闹,体会人世间艺术化了的悲欢离合。

  他对父亲说:“我想当票头!”

  父亲在惊愕之余,只好答应了,他深知这个独子的脾气,倔。交了一笔押金,又请人作了保,华南大戏园的老板刘文仪一口就应允了,他觉得谢子宜有文化,有口才,有相貌,是块做票头的料!

  一转眼就过了五六个年头。

  华南大戏园在城中十二总的正街上,这个地方有许多出名的店铺,比如经营中成药的“协盛西”、“恒昌号”、“天福堂”、“地福堂”,专卖香脂水粉的“清芝斋”,销售杭绸苏缎的“绮云行”,以油姜、咸腌菜誉满湘省的“吴元泰”……老板和伙计中喜欢看戏的比比皆是。除店铺之外,还有好几所学校,比如临丰小学、吉湘小学、豫章完小,老师中有不少开口便能唱上几段戏的票友。从戏园子向北跨过正街,便是怡和坪大码头,一年四季进进出出的商船难以算计。而绕过戏园子的南面,步行一二百米,水波盈盈、柳色如烟的雨湖即凸现眼前。这样的好位置,城中的戏园子再找不出第二家,更何况它的舞台、厅堂、包厢、座位都显得富丽堂皇,让人一走进去,就顿生身价倍增之感。因此,到这里来看戏,被视作是一件相当快乐的事。

  华南大戏园有十几个票头,谢子宜为此中翘楚。他为人义道,每晚穿着对襟马夹往戏园子门口一站,奔他来的看客不少。他老远一见轿子、人力车、汽车驰来,便会迎上去,笑着拱手打招呼。

  “呵,您的气色真不错,今晚的戏准让您好好过瘾,请!”

  “您来了,好位子给您留下了,我领您去。”

  但他不吃独食,钱对他无所谓,他爱的是这个与梨园有关的职业。他看到有的票头客人少,便会高喊一声:“ ⅩⅩ,您领这位老爷 (或太太或小姐 ) 到正中包厢里去,上龙井茶,再叫几碟水果瓜子。”这叫“让票”,等于是把到手的钱送给别人,而且是双份——除戏资的“九五扣”之外,叫的水果瓜子,小贩也有回扣给。他和票头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从不会彼此拆台,这就造成了戏园子生意的兴旺。

  老板刘文仪十分赏识谢子宜,他出的什么主意刘文仪都乐于接受。

  去年初夏,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乡下决堤闹水灾,天天有死人的消息登在小报上。戏园子因雨也显得冷清,戏班子是按契约演一场给多少钱,因看客少,每天都有了亏空。

  刘文仪愁眉不展。

  谢子宜说:“不如以赈灾作号召,一票双价。收的钱除付戏班子和应付日常开支外,全部捐献给灾民,不但可以争取人缘,又不致亏空。”

  刘文仪问:“行吗? ”

  戏园票头

  “先试试,我看行。”

  谢子宜亲自到各报馆拜访,送票让记者亲临采访。报馆也很客气,免费刊登《华南大戏园赈灾启事》。他又发动票头们去拜谒各界名流,兜售戏票。

  尽管每夜大雨如注,竟场场爆满。

  戏园子将捐赠灾民的钱款数目,天天在报上公布。

  大街小巷都说华南大戏园善举感人。

  刘文仪兀地成了一个名人。

  谢子宜被推选为“票头会”的会长。

  刘文仪心想:这样的票头,几十年也只见过这一个,这是我的福气!

  在那个多雨的夏天,谢子宜结识了李太太柳莹。

  华灯初上的时候,下了一天的雨小了下来。

  谢子宜和他的伙伴们,一字排开站在戏园子的门口迎候客人,每人举着一把油纸伞。

  就在这时候,一辆很豪华的马车停了下来,双马,四轮,皮子篷顶,车厢全是红松木料制成,边角嵌着铜条,玻璃窗上挂着紫绡帘。

  马夫跳下车,打开车厢门,从里面走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少妇,也就二十四五岁,梳着高髻,穿一袭银灰色的旗袍,脸上不施胭脂,却红白自现,抬手举足别有风致。接着,抱着一个小女孩的奶妈,提着一个皮包的女佣,也跟着下了车。

  谢子宜觉得眼生,便断定她们是第一次来华南大戏园,举伞急急上前,满脸都是殷勤的笑,说:“太太,感谢您为灾民着想,这种天气还来看戏。请!楼上有上等包厢。”说毕,便把伞举了过去。

  少妇看了他一眼,含笑点点头。

  谢子宜把她们引到园子里,收了伞,再引领这一行人上楼,走进一个正中的包厢。包厢里有一张古雅的长几,和几把高靠背的梨花木椅。

  谢子宜问:“太太,这一间可以吗?”

  她又含笑点点头。

  “太太,您可是第一次来?请问尊姓大名。”

  女佣说:“是第一次来。太太的先生姓李,在京城做官。她姓柳,芳名一个‘莹’字。”

  “呵,李太太,幸会幸会。”

  柳莹说:“别叫李太太了,听着别扭,就叫我柳莹吧。”

  谢子宜说:“岂敢冒犯,尊府在城中何处?”

  女佣又回答了。

  谢子宜忙走了出去,叫人送来几杯龙井茶、几碟子水果点心。还特意让人给马夫、奶妈、女佣各送了一碗馄饨。又去附近的小百货店,买了一个小摇鼓玩具,递给奶妈抱着的小女孩,亲切地说:“小妹妹,这个多好玩,让你妈妈好好看戏。”

  小女孩笑得咯咯的。

  柳莹问:“先生贵姓?”

  “姓谢,贱名子宜。”

  “哦,谢先生,谢谢您了。”

  柳莹转过脸对女佣说:“交谢先生一百大洋的银票,算是我们对灾民的一点心意吧。”

  谢子宜很感动。

  散戏后,谢子宜举着伞,一直把柳莹一行人送到马车前。

  “李太太,我代表灾民谢谢您了。”

  柳莹说:“还是叫柳莹吧,我们年纪相近,别太注重那些俗套。”

  谢子宜的脸热了一下。

  柳莹坐好后,把头伸到窗子边,向谢子宜点了点头。

  谢子宜觉得柳莹的目光,直直地穿过玻璃窗,射到他的脸上,似乎是有重量的。他礼貌地挥了挥手,有些惊惶失措。

  第二天上午,谢子宜特意带着一包点心和几支安息香,去柳莹家表示问候。

这是嵌在古巷中的一个清幽的院子,在如烟的微雨中,几树玉兰花开得密密匝匝,一朵朵饱满而又矜持。在古雅的厅堂里,四壁皆是名人字画,墙角的花凳上搁着名贵的盆景,一盆黄石,一盆太湖石。

  柳莹对于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到惊诧,仿佛是预料中的事。好的票头,是懂得这种规矩的。

  谢子宜说:“昨夜戏园子里锣鼓敲得震天响,不知吓着小宝宝没有?”

  柳莹连连说:“谢谢。昨晚回来,他们几个都说你会招待人,心细,催我多去看戏哩,谢先生很得人缘呵。坐一下吧,我叫人送茶来。”

  他们便在梨花木小几边坐下,闲聊起来。

  谢子宜说:“您住在京城多好,可以看到很多名角的戏。”

  柳莹说:“是呵,可我没这个福分——水土不服。一回来,心情就舒畅了。”

  他看见她的目光忽地暗淡,眼角有一点莹莹的东西在闪动,便转过话题,问:“昨天的戏怎样?”

  柳莹细眉一扬,说:“还过得去。那个唱老生的,走的是程长庚程老板的路子,唱起来有膛音,也就是脑后音。开始唱的时候,稍稍激出,而徐复于平,调大小高低,各能如意,变化多,只可惜丹田之气还不甚充沛。”

  谢子宜说:“您是行家,一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柳莹说:“我只是戏看得多些罢了——不看戏又能干些什么?唉,老生要做到唱工、作派、身段、技术四者皆备,不容易,我看只有谭鑫培谭老板达此境界。子宜,请用茶。”

  “好,好。谭派的唱腔我也是很喜欢的,评家说‘其喉音呼为云遮月,与程长庚之脑后音大异其趣’,还说‘高低广狭,均有均能,扬之则可使凌霄,抑之则可使委地,运用如意,方称妙乎’,可惜不能亲耳一闻。”

  柳莹浅浅地笑了。

  又坐了一会,谢子宜起身告辞。

  柳莹说:“得闲时,来听听名角的唱片,我这里有不少张哩。”

  自此,柳莹经常到华南大戏园去看戏,而第二天,谢子宜必去柳莹家拜访,一边品茗,一边谈戏,或者听听唱片。这些唱片让谢子宜着迷,谭鑫培的、余叔岩的、梅兰芳的、刘鸿声的、尚小云的……想不到同一出戏、同一个唱段,在名家的口里,可以唱得这样辉煌,这样不可思议。他听得神情痴痴的,如梦如幻。

  柳莹见他这样,便生发出另外一种感动,她有些顾影自怜,有些天涯遇知已之叹。不知不觉,谢子宜竟走进了她心的深处,而谢子宜却浑然不晓。他常常猜想着京城戏园子里的情景,想象那些名角的风度,能与那些名角相处,定是一种人生的大惬意。

  当他从痴醉中挣扎出来,便触摸到柳莹投射过来的灼灼的目光,还发现佣人全不在,只有他和她。

  墙上的自鸣钟“咔嚓、咔嚓”地走着。

  转眼到了今年春上,华南大戏园来了一个京城的京戏班子,准备连演七天。班主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叫薛小梅,唱花旦,人长得很漂亮。戏码是:《白蛇传》、《天女散花》、《洛神》、《贵妃醉酒》、《拾玉镯》、《宇宙锋》、《王宝钏》,皆由薛小梅挑梁主演。

  按旧例,新到一个码头,作为班主的薛小梅便去拜访了票头谢子宜,请他多多关照。又请谢子宜引路,去拜谒了一些有钱有势的看客。

  谢子宜把薛小梅领到了柳莹家。

  没想到柳莹很冷淡,和薛小梅说话时,眼角的余光冷冷地射向谢子宜,似怨似恨。

  谢子宜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莹女士,请您务必莅临,谢谢。”

  在这种场合,谢子宜不便称“李太太”,也不便称“柳莹”,而用了“女士”一词。

  柳莹咽喉动了几下,说:“薛老板,放心,我会来捧场的。”

  薛小梅说:“太谢谢您了。”

  走出柳莹家,他们又去拜谒其他府宅。

  第一晚演的是《白蛇传》,薛小梅饰白素贞。

  柳莹早早地由谢子宜安排坐在包厢里。

  “来四杯龙井,四碟水果点心——”谢子宜朝包厢外喊了一声。

  “不要!”柳莹说。

  “来三碗馄饨——”

  “我的下人吃不惯,不要!”

  谢子宜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抽搐,说:“李太太,您看戏,我招呼客人去了。”

  说毕,便走了。

  待客人入了座,谢子宜走到舞台一侧,坐下,入迷地看戏。

  京城的戏班子到底不同,唱、做、念、打都有绝活! 特别是薛小梅演的白素贞,实在是好得很。《断桥》一场,薛小梅在台帘边一声“苦哇”,真是遏云绕梁。接着穿褶子打腰包的白素贞,两手把腰包的裙角翻起来,先跑一个圆场,走到下场门的台口,露出疲倦不堪的样子,向前一扑,失足倒地,跪着唱“山坡羊”曲子的第一句“顿然间……”

  谢子宜忍不住轻叫一声“好”。

  薛小梅似乎听到了,目光朝他一闪,似乎说:您这“好”叫在关节处了!

  第二天,谢子宜去了柳莹家,一开口就说起薛小梅的出色表演,很激动的样子。

  柳莹板着脸,不吭一声,待他说完,冷笑着说:“你见识得太少!她算什么?她学梅老板,梅老板的《白蛇传》是这样子么?活活糟塌了一出好戏!”

  谢子宜惊大了一双眼,问:“梅老板梅兰芳先生是怎么演的 ? ”

  柳莹这才缓和了脸色,细细说起了梅老板的《白蛇传》。她看过许多次《白蛇传》,每一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梅老板怎么化妆,着什么戏装,在哪一场走的是什么台步,哪一句唱词怎么运气行腔……款款道来,如数家珍,渐渐的一张脸变得羞红羞红。

  “要论扮相,我虽是一个票友,却不比薛小梅逊色!她也只能到湘潭这样的小地方哄哄你们了。”

  谢子宜听了,双眼发直,心头也就涌上许多愧意,喃喃地说:“我这叫什么看戏,这票头也是白当了。”

  柳莹觉得很解气,嘴角浮起一丝自矜的笑,然后又说:“你呀你,离真正的戏园子还远着哩。我找些在北京收集的剧照,给你开开眼。”

  不一会,柳莹从一个红漆小匣里掏出一叠剧照,递给谢子宜。

  谢子宜颤颤地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细看,有《卖马》中谭鑫培饰的秦琼、《洛神》中梅兰芳饰的洛神、《击鼓抗金》中尚小云饰的梁红玉、《霸王别姬》中金少山饰的项羽、《借东风》中马连良饰的诸葛亮……最后一张,竟是柳莹在《白蛇传》中饰的白素贞!

  “子宜,你看看我的扮相,如何?”

  谢子宜敏感地发觉柳莹话里所用的“你——”在此之前,也是这样的,只是他没有放在心上罢了。他看着柳莹的剧照,似乎并不比薛小梅出色!但是,刚看过的这些名角的风采,却一下子“铆”进了他的心坎,似乎听到了他们在京胡伴奏中的精彩唱腔,他离他们并不遥远!

  “子宜,这些剧照都送给你吧,带回去好好地看。往后,我们……就有更好的话题了。”

  谢子宜兀地离座起身,深作一揖,说:“多谢李太太指点。”

  说毕,仰天一笑,匆匆而去。

  柳莹倒愣在那里了。

  薛小梅的戏班子在古城湘潭热热闹闹地演了七天,然后回北京去了。

  谢子宜也走了,北上去了京城。

  走前,他给柳莹捎了一封信来,里面还放着一叠奉还的剧照,当然包括柳莹的那一张。信上说,感谢李太太的唱片、剧照和说戏,使他有了一睹名角风采的欲望。他想去京城的戏园子当一个票头;若不行,在戏园子打杂亦可……。

  柳莹读完信后,泪水涔涔。她所心仪的这个人,除了京戏之外,别的都不萦系于怀,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她从此再不去古城的戏园子看戏了。

  有一天,她把那些珍贵的唱片和剧照寻出来,狠狠地砸碎了撕烂了。在梦中,她常会喊出“谢子宜”这三个字。

  华南大戏园的老板刘文仪,好些日子都展不开笑脸,像谢子宜这样的票头到哪里去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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