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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利华:1971年出生。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1999年结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至今已在全国文学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50余万字。获2003-2004年度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作品多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文集。有作品被改为电影,或译介到加拿大、韩国等国。出版小小说作品集《越位》、《皮影王》、《租个儿子过年》等三部。现供职于山东省淄博市公安局。
我是以记者的身份去见那个囚犯的。
每次去那儿,我都不由自主抬起头,先看一眼高墙上面的铁丝网,然后长时间地注视那两扇高高大大的铁门。
进了那间熟悉的屋子,同去的刑警去办理会见手续。我坐在排椅上。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口红很深。涂了浅紫色指甲油。抽带薄荷香味的烟。
我要采访的囚犯,杀死了与其生活七年的女人。
因为,女人有了外遇。
他来了。很熟悉的装束,光头,手铐。我在他对面坐下,掏出录音笔。
“这么说,你是记者?”他首先对我发问。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很大,很圆。眼角有皱纹,眼睛里有血丝。带着一个囚犯的表情。
“是啊,你愿意和我聊一会儿吗?”
他的嘴唇一动,眼睛微眯。是的,我看到了他的微笑。“很好。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估计你能知道答案。这个问题折磨得我一直睡不好觉。”
“你说说看。”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外。
“你知道步非烟是什么吗?”
我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步非烟,或者读音相近的三个字。那是什么?我读的书少,小学都没念完。我抽烟,对烟很了解,但我肯定它不是一种烟的牌子。那它究竟是什么?”
我依然在琢磨他是何用意:“你不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把眼睛瞪大:“人名?我怎么没想到啊!这人是干什么的?”
“她是古代的一个女人。”
“古代的?”他好像嘀咕了一句,“跟我说说这人的事儿,比如她是怎么死的?”他的双手互相搓着,手铐哗啦哗啦响起来。
我的探究欲也被刺激起来。外遇?我相信我找到了一个关键词。是的,外遇。我说:“她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他张大嘴巴,愣了一下,似乎明白点儿什么,又似乎在沉思。
我继续说:“她丈夫姓武。”
“你等会儿,”他右手食指抬了抬:“难道这个步非烟也有了相好的?”
“你猜得很对。”我点点头。
“他用什么杀了她?”
“我想一下,好像是皮鞭。”
“皮鞭?这一点不一样。那女人临死的时候说过什么或有什么举动?”
我知道,他说的不一样是指他用了刀子。“书上好像说,她最后想喝水。喝完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喝水?”他好像有点儿失望,“怎么会要水喝呢?喝水又救不了她的命。”他嘟囔一句,又反问:“她爱那个姓武的吗?”
“你说步非烟吗?我想,她从来就没爱过那个男人。”
“为什么?”
“姓武的跟他的姓一样,是个好武之人,在官府里当差。而步非烟,不但是美女,而且很有文才。放到今天,就是标准的美女作家。他们一开始就错了。也就是说,他们不是一路人。”
“那她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在古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皱皱眉头:“可我跟她是自由恋爱。她说过喜欢我。我是真的爱她。你别看我在外头打打杀杀。回到家,她说什么我都听。”
“你妻子是干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想转移话题。
“她没工作。她想当作家。写了些什么我根本不懂。但我从来就没拦过她。她读书,写东西,还鼓捣一种叫什么博客的玩意儿。”
“所以,她爱上了一个作家。”
“你错了。她被那作家骗了!这个世界上的作家,狗屁本事也没有,就知道甜言蜜语哄骗女人。那小子一见到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你猜怎么着,他给我跪下了。他说我老婆主动找他!你说这叫什么玩意儿?我就猜不透,她究竟喜欢这人什么?”
“也许她喜欢那种文人式的浪漫。步非烟和她的情人用书信交流,写在纸上,手绢上。五言诗,七言诗。”
“你的意思是我写不出这种破玩意?”
“或许,他们可以沟通。”
他沉吟片刻,突然反问:“你以为我无法跟她沟通?我就纳闷了,我给她实实在在的日子,她不在乎,却去在乎那些狗屁不通的诗?”
我无语。
“那男人后悔吗?那个姓武的。”他问。
“你呢?”我打算反击。
“我一直后悔。我没想到会伤害她,从来就没想。”他的脸形开始扭曲,眼睛湿润:“我当时问她,你说你缺什么?我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你干吗还这样对我?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你什么都不能给我。因为你不懂我。我说你他妈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我不懂你?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女人,你去问问我那帮兄弟,哪个不是天天吃喝嫖赌?她居然说,所以你根本就不懂!我就在那时候掏出了刀子,我说老子什么都懂!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说我笨,我最烦的就是别人说我不懂。你不就是比我多认几个字儿吗?因为这,你就可以背叛我,去跟一个他妈的作家上床?我头脑一热,就一刀捅过去……”
他突然停住,满脸泪水。
“那么,”我试探着问,“你怎么会对步非烟这个人感兴趣呢?”
“我抱着她,疯一样地往楼下跑,她喘不过气来,我连续拦了两辆车,狗日的他们都不停!后来,总算停下一辆。我们上了车。我就对她说,你别吓我!你别丢下我不管。就在那时候,她说,你知道步非烟吗?我说你说什么?她说,是步——非——烟,你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懂。”
他沉默半天,说:“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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