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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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周海亮作品连载《情感炸弹》之——潘金莲(上)

  

  坐在沙发上胡乱地摁动遥控器,想起她与桂林的事情,再一次心烦意乱。她不知道别的夫妻都是怎么离婚的,大吵大闹?大打出手?不共戴天?大吵大闹然后大打出手然后不共戴天?果真那样的话,对她和桂林来说,或许还好一些。把对方当成坏人或者仇人,就可以随意伤害,不计后果。可是怎么能为了仇恨而仇恨呢?桂林的脸上总是堆满微笑,桂林对她总是嘘寒问暖呵护有加,桂林每天按时去幼儿园接送儿子小岗,除了在家喝点酒,桂林从不出入风月场所。桂林千般好,她怎么能够恨得起来,又怎么可以伤害他?

  桂林千般好,自己无过错,可是这婚姻,怎么就维系不下去了呢?

  正午时分,栖霞将满盆衣物搓洗出五彩斑斓的气泡。气泡们漫出盆沿,悄悄爆裂,发出极微小的连成一片的脆响,让栖霞平添诸多伤感。

  她想人生不也这样么?早晨还扎两只小辫上学,到中午,就已经嫁为人妻,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琐碎并且单调。黄昏时呢?瘪着满是皱纹的嘴唇,睁着一双混浊的老眼,喉咙深处咳出又黑又臭的黏痰。然后在某一天死去,如气泡般迸裂,就此了却一生。

  栖霞惧怕衰老和死亡,但比衰老和死亡更可怕的,是激情的过早失去。确切说是她与桂林间的激情的失去,再确切说是她对桂林的激情的失去。桂林拥了她,吻了她,说俏皮话,或者对她示爱,她都没有任何感觉。不是对陌生人的没感觉,而是自己的男人重新变回陌生人的没感觉。这婚姻,终是要走到尽头了吧。

  栖霞把衣服洗干净,拿去阳台晾晒。尽管衣服们密密挨挨地挤在一起,可是桂林的天蓝色衬衣仍然很是惹眼。衬衣是栖霞为他买的,一年以前,大街上转一天,终在一间很不起眼的小店买到。那时感觉它是那般中意,无论款式还是颜色,全都无懈可击。

  然而现在再看,那衬衣便有些粗俗和落伍。栖霞想男人也是这样吧?你万水千山走遍,终在某个角落寻到自以为是的挚爱,然几年下来却突然惊惶地发现,你历尽千辛的选择仍然是错误的。

  或许你的挚爱仍然藏于世上某个角落,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挚爱——挚爱只是一种幻觉,是对爱情以及幸福的一种降低档次的无可奈何的自欺欺人的说法。

  一个月以前栖霞与女友楠妮去茶馆喝茶,楠妮盯着茶杯说从此我只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聊天,喝茶,过日子,做爱,等等等等……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为什么还要把时间浪费到不喜欢的人身上呢——她指的是老公以外的男人。乖戾的楠妮今年三十周岁。三十周岁,即使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花一般的年龄。

  栖霞踮起脚尖挂衣服,一滴水恰好滴上额头。水从桂林的衬衣袖口滴下,栖霞用皮肤尝出它的咸苦。栖霞想她也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为什么要耗下去呢?为什么要凑和过下去呢?只要桂林回来,她就压力陡增。

  她要装出快乐,装出幸福,装出满足甚至恩爱模样。很长一段时间她想生活本该如此,可是现在,她已不这样认为。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或许某个角落仍然有等她的男人,或许压根没有。有没有都一样,有些女人并不需要靠男人活着。婚姻里走一遭,栖霞才发现,可能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今天等桂林回来,她会鼓足勇气说,我们分手吧。这件事她想了很久,她想她会说得心平气和,面带微笑。离婚是一件大事,结婚又何尝不是?既然两个人可以心平气和地结婚,那么,离婚也应该如此吧。

  栖霞摇动晾衣架把手,将晾衣架慢慢升高,伸出阳台。晾衣架上挂着桂林的衬衣,她的长筒袜,桂林的背心,她的文胸,桂林的内裤,她的内衣……密密匝匝地挤着,亲密无间。阳光明亮,衣物们闪烁出湿漉漉的迷人光泽,刺着她的眼睛。她伸一个懒腰,眯起眼,突然低炸一声。粉红色的文胸从晾衣架上脱落,翻一个跟头,慢悠悠飘出她的视线。

  栖霞趴到窗口,伸长脖子往下看。楼下站一位男人,正抬着头看她。栖霞又低炸一声,急忙缩回脑袋。她没有看清男人的五官,任感觉,那应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虽然微微发福,却很英俊。

  栖霞重新回到洗手间,将地板拖干净。她用去足足五分钟时间,直到认为男人已经走远,才匆匆换了衣服。她得拣回她的文胸,重新濯洗干净,重新挂上晾衣架。

  开门,关门,吃了一惊。她在防盗门把手上,竟然发现了自己的文胸!文胸大摇大摆地挂在那里,一滴水滴落地上。

  栖霞住在四楼。

  她用两根手指轻捏着湿漉漉的文胸,重新来到洗手间。她把文胸放在洗衣盆里使劲搓洗,试图将上面沾染的男人的目光洗得干净。她找来一个塑料晾衣架,将文胸挂在洗手间。文胸嘀答嘀答地滴着水珠,就像在雪白的瓷砖墙壁上鼓出两朵桃红色的玫瑰花苞。

  从桂林将钥匙塞进门孔,栖霞的心就狂跳不已。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却感觉手指都哆嗦起来。她可以心平气和,可是桂林能心平气和吗?

  今夜,注定一场天崩地裂。天崩地裂她也愿意接受。她想,一时的天崩地裂,远比无休无止的痛苦和压力,要好得多。

  门打开,桂林走进屋子。栖霞从沙发上跳起,却发现一起走进屋子的,还有桂林的同事朱穆。

  桂林跟栖霞解释说,朱穆前几天和爱人吵架,他爱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朱穆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来咱家蹭饭吃。

  朱穆一边脱鞋一边冲栖霞嘿嘿地笑,他说弟妹不会介意吧?栖霞说哪里会,只是菜不多,我再炒两个去。桂林急忙搂住栖霞,说有酒就行,我和朱穆喝酒从来不用吃菜……再说我们喝酒划拳,哪舍得你还在厨房里挥勺作战?栖霞笑一笑说,那再切根火腿吧。翻出香烟让朱穆自己拆开抽,人抽身进了厨房。

  她听到客厅里的朱穆对桂林说,弟妹要身段有身段要性格有性格,你小子真是有福气。桂林说那是那是,语气里充满自豪。

  栖霞切着火腿,想饭间她又不能跟桂林谈分手的事了。桂林会陪朱穆喝醉,然后给朱穆夫妻做一名合格的调解员。他会列举朱穆爱人的诸多好处,就像朱穆列举她的诸多好处。他会给朱穆讲百年修得共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鬼话,讲糟糠之妻不能忘的古训。他甚至会教训朱穆男人不应该朝三暮四。

  事实果然如此,两杯白酒下肚,桂林就开始对朱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把朱穆弄得眼圈通红,对栖霞和桂林的恩爱,更是羡慕万分。他说不是我要和她闹,如果她有弟妹一半好,我哄她爱她还来不及呢。桂林就趁着酒兴在栖霞的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口,栖霞羞红了脸,却有了恼意。她站起来去打开电视机,听见桂林和朱穆在身后哈哈大笑。

  两个人喝到很晚,直把家里贮存的白酒啤酒葡萄酒全部喝光。临走前朱穆突然问桂林,你和弟妹的结婚纪念日到没到?桂林想了想,扭头问栖霞,到了吗?栖霞说好像没有吧?桂林问是哪一天来着?栖霞说八月初八啊。桂林说对,八月初八,差不到一个月。

  朱穆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口齿不清地说到那一天我请客。栖霞表情极不自然地说不用了不用了,朱穆说不行,一定要请,好好庆贺一番。桂林瘫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盯着栖霞,似乎对朱穆的主动请缨非常满意。

  然后,睡觉,躺在黑暗里的栖霞伤心不已。如楠妮所说,今天注定又要浪费掉了。酒后的桂林睡得像一头猪,她根本没有办法将他弄醒。再说弄醒又能怎么样呢?对着他睡意朦胧的眼睛说,我们离婚吧。她想桂林会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捧起她的脸,紧张地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咱们要离婚啦!

  那就明天吧。明天晚饭时,一定跟他说。就说这件事她已经想了好久。就说她感觉,他们的婚姻,现在,已经沦为一场灾难。

  

  白天的栖霞无所事事。昨夜睡得很晚,早上醒来时,身边已经不见了桂林。茶几上留着一张字条:娇妻,晚上等我回来。桂林。栖霞对着字条哭笑,哪天没等他回来呢?可是等他回来,却还不如一个人呆着快活。当然不快活是她自己找的,桂林甚至常常从一些通俗杂志上背几则笑话给她听。

那些笑话陈旧并且庸俗,就像一只伸进她胳肢窝里的不怀好意的手。每一次她都没笑。一开始感觉不好笑,后来就厌烦了。再后来决定与桂林分手,更不能笑了。她总是试图让桂林看出他们之间的别扭,可是愚钝的桂林似乎仍然把他们定位到恩爱有加的程度。

  一种绵长的痛苦。她只好亲口跟桂林说出来。

  字条旁边放一碗面。很小的一碗面,面条又细又长,洒了鸡蛋和葱花。想桂林昨晚喝那么多酒,早晨肯定头昏脑涨,然在上班以前仍然惦念着她的早餐,心里有了些细许的感动。尝一口面,很可口,只是稍凉。去厨房热一热,再吃,味道却变了。面条不再劲道,葱花不再翠绿,蛋花也有些老气。

  一切美好的东西,凉透再重温,感觉就不一样了吧?栖霞无限哀伤地想。皱着眉头把一碗面吃光,胃变得很不舒服。随手打开电视,荧屏上的美女冲栖霞笑盈盈地说,何必多此一举?竟把栖霞说出一滴泪,却挂在眼角,怎么也掉不下来。

  没滋没味地看一会儿电视,人有些渴,才想起饮水机上的大桶水已经空了。换在以前,她会先烧一壶水将就一下,等晚上桂林回来,再让他去门前小超市扛回一桶。可是今天她不想等。为什么要处处依靠桂林呢?她和桂林,终究是要分手的。

  翻出送水公司的电话,拨过去,占线;一会儿再拨,没有人接;再拨,又占线。她在沙发上愣了一会儿,然后提着空桶出了门。她来到小区前的超市对老板说要一桶水,递过去空桶和五块钱。超市老板说桂林怎么今天没来……你能扛动吗?她说不是给送吗?超市老板说送水还得再加五块钱,不过现在走不开,超市只我一个人。

  她站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超市门前有四个男人在打着麻将,超市老板高着嗓门问,谁肯学雷锋?四个人一齐抬头,栖霞于是再一次看到那张英俊的脸。两个人对视两秒钟,男人站起来,扣倒面前的牌。他对另外三个人说,别偷看,去去就回。

  男人扛一桶水,走得飞快。栖霞跟在后面,高跟鞋叭嗒叭嗒,竟用了一路小跑。男人轻车熟路地上楼,在门口停下来,等栖霞开门。

  栖霞说就把水放这里吧。男人说帮你扛到客厅吧。栖霞不好再坚持,打开防盗门,男人保持扛桶的姿势,两个脚跟轻碰,就脱掉了鞋子。他把大桶水倒扣到饮水机上,冲栖霞笑笑,转身,欲离开。栖霞说坐下歇歇吧。男人说不用了。栖霞说那抽支烟?男人说真的不用,还得回去打牌。已经穿上鞋子,站到门口。栖霞说那谢谢您了。

  男人说你真客气。栖霞说我指的还有昨天。男人愣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小区里有很多猫啊狗的,怕它们乱撕乱咬。说完,再笑笑,转身下楼。他的牙齿洁白齐整,闪着亮晶晶白瓷般的釉光。桂林说过牙齿好的男人身体肯定好。明摆着的事情,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栖霞微微红了脸,忙从茶几上抓起一个纸杯,到饮水机前接水喝。心却怦怦地跳,拿一只手去按也按不住。她想,或许是刚才走得太急了些吧。

  坐在沙发上胡乱地摁动遥控器,想起她与桂林的事情,再一次心烦意乱。她不知道别的夫妻都是怎么离婚的,大吵大闹?大打出手?不共戴天?大吵大闹然后大打出手然后不共戴天?果真那样的话,对她和桂林来说,或许还好一些。

  把对方当成坏人或者仇人,就可以随意伤害,不计后果。可是怎么能为了仇恨而仇恨呢?桂林的脸上总是堆满微笑,桂林对她总是嘘寒问暖呵护有加,桂林每天按时去幼儿园接送儿子小岗,除了在家喝点酒,桂林从不出入风月场所。桂林千般好,她怎么能够恨得起来,又怎么可以伤害他?

  桂林千般好,自己无过错,可是这婚姻,怎么就维系不下去了呢?

  傍晚桂林回家的时候,至少提了二十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他把方便袋高高举起,脑袋歪到肩膀,咧开嘴傻笑。栖霞问干什么呢?桂林说胡吃海塞啊!栖霞问吃得下吗?桂林说使劲儿吃啊!栖霞问为什么啊?桂林哈哈大笑。他说看看你,竟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的确。栖霞忘掉了自己的生日。每一天她都在想如何跟桂林提出分手,她踯躇痛苦,饱受煎熬。她想还好忘记的是自己的生日,如果换成桂林或者小岗,那便是罪过了。婚可以离,夫妻可以分道扬镳,但是人不能没有良心。桂林是一位好男人,好男人在家里,是应该得到疼爱甚至宠爱的。

  桂林一个人在厨房里炒菜,系着围裙,表情专注,一板一眼,迅速而不忙乱。栖霞几次进去,却被桂林硬往外推。老寿星你就歇着吧,桂林用牙齿拧开一瓶料酒,哪有生日这天干活的?栖霞站在厨房里不肯出去,桂林只好抓了两头大蒜给她。去客厅剥蒜吧!他说,顺便看看电视。

  栖霞攥着大蒜回到客厅,直觉伤感阵阵袭来。桂林为何要对她这般好呢?越是对她好,越说明他对她没有防犯;越是对她好,她的痛苦和罪恶感越是强烈。当桂林知晓她要结束他们的婚姻时,肯定会痛不欲生吧!她想起一个词:深渊。是的,深渊。婚姻是她的深渊。而结束这段婚姻,却又是桂林的深渊。

  那么今天,跟不跟他说呢?栖霞想还是说吧。大不了桂林抱头痛哭或者大发雷霆。终究是要说的,时间早一些,年轻的桂林或许还能从深渊里爬出来。三十多岁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危险的年龄,然而对男人,生活才刚刚开始吧?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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