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好一只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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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小湄一直抱着那只白色的小猫。小猫胖嘟嘟像一朵雪绒花,两粒眼睛仿佛镶上去的黄色玻璃球。小湄撮起嘴亲吻猫的鼻子,猫厌恶地躲闪,发出和尚念经般呜噜呜噜的声音。小湄有些不满,手指弹一下猫的耳朵,说,小猫猫,馋猫猫,躲进冰霜藏猫猫。

  光头小敦端着两杯可乐过来,接着说,藏猫猫,把鱼找,鱼儿没找到,差点变成小冰雕。小湄吃惊地问,怎么你也会唱?小敦自豪地说,我还会唱很多呢!小湄无限崇拜地看着小敦,说,你真行!

   两个孩子第一次见面,开始难免有些拘谨。屋子狭小阴暗,弥散着一股浓重的霉菜气味,这让小湄在拘谨中感到一种难得的亲切。她的家也小,也暗,也有一股浓重的霉菜气味。每天早晨妈从床上起来,顶着两眼眵糊拉开厨房的木板门,霉菜味就飘散出来了。

  她从一个大瓦罐里往外夹霉菜,夹满一大碟,锅里的稀饭就开始沸腾。她一边把一袋鲜奶从稀饭里捞出来一边催小湄起床,她说快吃快吃吃完了还得去市场。

  小湄喝着奶,看她把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馒头塞进嘴里,听她把霉菜嚼出喀嚓嚓喀嚓嚓的声音。每天早晨她都要吃掉满满一碟霉菜,她说白天出汗多,得多补充些盐份。她的衬衣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窟窿,一孔雪白在小湄的面前晃来晃去。

  今天她没去市场。她和小敦爸一起去城管大队了。她给小湄介绍说,这是小敦。小湄鼻子冲天,哼!她就使劲捏了捏小湄的手。小湄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再说,哼!

  可是小敦没有对小湄表现出丝毫的反感,他从冰霜里翻出雪糕和果冻送给小湄,并在小湄没来得及说谢谢的时候就说出一连串的不用谢。他的好客与大度让小湄本就是装出来的高傲一扫而光,于是她晃着两根冲天小辫,递给小敦一个水晶般迷人剔透的微笑。

  这时她发现了那只小猫。

  猫趴在沙发的角落里,团着身子,眯着眼。小湄惊喜地说,好白的猫猫。小敦慷慨地说,你可以抱。小湄就把猫搂进怀里。小湄盯着猫,她认为猫真是漂亮;小敦盯着小湄,他认为小湄真是漂亮。后来小敦偷偷坐到小湄身边,和小湄一起吃起果冻。突然小敦大着胆子说,小湄,你长大给我当媳妇吧!

  小湄瞪小敦一眼说,我得问我妈。

  小敦说,你妈和我爸去城管大队了,他们中午才能回来。我等不及了。你长大给我当媳妇吧。

  小湄看看桌子上的可乐和果冻,再看看怀里的猫,为难地说,都是一家人才能结婚的。你想一下,谁给你爸当媳妇?是你妈。我妈以前是谁的媳妇?是我爸。只有一家人才能结婚——咱们又不是一家人。

  小敦嘿嘿地干笑两声。他用一个男人的口吻对小湄说,你真单纯。

  后来他们玩起那只猫。小湄把猫藏进沙发缝,让小敦找,小敦把脑袋紧贴地板,轻轻地唤,玉兰,玉兰……猫就钻出来往小敦怀里拱。小湄有些不高兴了,嘟噜起嘴,任凭小敦怎么哄都不笑。于是小敦没话找话,他问小湄,你见过猫猫爬树吗?

  小湄仍然不理他。

  小敦说,那你见过猫猫爬墙吗?

  小湄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敦站起身,一手抱猫,一手拉着小湄。小敦说我们去阳台,让你看看小猫爬墙。

  小敦把那只叫做玉兰的猫摁到墙上,命令它,爬!手刚松开,猫就掉下来。小敦接住猫,重新往墙上摁,重新松开手,猫再一次掉下来。小湄不屑地说这只猫不会爬墙啊。

  小敦想了一下,认为小猫是在偷懒——前几天他还看见它爬上一棵槐树,动作快得像过年时燃放的钻天猴。所以小敦对小湄说,我们得把它放到外面的墙上,这样它就不敢偷懒啦!它要是敢偷懒,就会掉下来;它要是敢掉下来,它就摔死啦!

  小湄紧张地说,我不要小猫猫摔死。小敦耸耸肩,肯定地说,只要它不偷懒,就摔不死。

  小敦看出小湄的期待,就在表演前增加了一个条件。他说只要小猫表演成功,小湄长大以后就要给他当媳妇。小湄坚定地说只有一家人才能……小敦说这个太好办啦!让你妈给我爸当媳妇不就成了?小湄说我妈能听你的?

  小敦就瞪了瞪眼睛,还想不想看小猫爬墙了?小湄说,看!小敦说,那给我当媳妇!小湄翻翻眼睛,无奈地说,好吧!于是小敦撸起袖子,拉开阳台的侧面窗户,再从小湄手里接过惊恐万状的小猫,然后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把猫摁上楼房的外墙。他回头冲小湄做一个鬼脸,笑着说,看好啦!一松手,猫就不见了。

  那是五楼的阳台。

  阿曼和邬兰站在马路边等车。刚从公共汽车上挤下来,现在他们需要转挤另一辆车。两个人保持大约一米的距离,阿曼抽着烟,邬兰盯着马路对面的巨幅广告牌。突然阿曼说,干脆走过去吧。邬兰说,好。回答速度极快,阿曼话音未落,她的声音就接上去了。从这里去城管大队还需走四站路,天气很好,路边的玉兰树开出大朵大朵晶莹温润的花儿。

  阿曼走在前面,邬兰跟在后面,距离,一米,阿曼放慢脚步,邬兰也放慢脚步,距离,还是一米。阿曼笑了。他认为邬兰谨慎得有些夸张。以他们的关系和处境,就算他把邬兰扛到肩膀上,也绝没有人敢说什么。——他与妻子分手已经五年,邬兰更是在七年以前就与丈夫解除了名存实亡的婚姻。

  是在马路上认识邬兰的。一年前的一天,邬兰一边护着她的三轮车一边跟城管执法人员讲道理。她的表情飞快地变化,时而像一头疯狂的野兽时而像一只可怜的小猫。阿曼走过去,掏出烟,递给紧攥车把的执法人员,陪着笑脸说,我认识你们大队的大庆。

  烟当然没接,不过他们还是很不情愿地把三轮车还给了邬兰。邬兰对阿曼千恩万谢,又从车厢里取一捆无精打采的韭菜送他。阿曼不肯要,两个人推操了好久,最后阿曼说,再这样下去,城管大队又该回来抢车了。

  邬兰离开后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抽掉两根香烟,然后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他在一个花坛前再次见到了邬兰的三轮车。那时已是黄昏,车子孤零零地靠着一棵树,晚霞将它染成血一样的红。后来他在花坛的深处找到邬兰,邬兰坐在石凳上,两手捂住脸,身体剧烈地颤抖。阿曼知道她在哭泣。那是无声的嚎啕。

  阿曼去过邬兰家。只有一次。邬兰留他吃饭,拿出一瓶不知存放了多久的烟台古酿。阿曼喝着酒,嗓子火辣辣的痛。阿曼喝掉一杯,邬兰说再宋一杯?阿曼就又喝掉一杯。屋子里越来越暗,他感觉有些热,就解开衬衣领口的扣 子,却更热了,简直让人有了脱光衣服的冲劝。

  邬兰说再来一杯?阿曼说不了,站起身往外走。他被门口的菜筐绊了一下,邬兰急忙跑过来扶他。两个身体在极短暂的时间里贴到一起,阿曼顺势在邬兰的脸上来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邬兰惊恐地跳开,小声说,有人呢。似乎真有人,逼仄的楼道里,影影绰绰。

  邬兰有着很宽的下巴和很厚的嘴唇。大庆说这样的女人最会过日子。

  阿曼一个人走进城管大队的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二十多张办公桌密密麻麻地排着。大庆躲在角落里浏览当天的晚报,听到阿曼喊他,脑袋从报纸里拔出,冲阿曼说,三轮车停在后院,阿曼说,不好意思总麻烦你……大庆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拍,说,我就是不明白,你他娘还等什么呢?

  你是指邬兰?阿曼有些发懵。

  为什么不娶她?这种事,太快了,不好吧?

  太慢了就好?

  你觉得行?

  真有意思!哪不行?她配不上你?

  还是以后再说吧!这种事,经历了一次,再也不敢草率了。

  那你继续考虑吧!大庆站起来带阿曼去后院取车,说,到需要壮阳药那一天你就下定决心了。他们在走廊里遇到等候的邬兰,邬兰冲大庆笑笑,说,又麻烦您……大庆回头在阿曼的肩膀上狠狠地捶一拳。看看,多好的女人!大庆说,那么厚的嘴唇!

  阿曼和邬兰往回走,邬兰扶着她的三轮车。走过一站路后,阿曼抢过三轮车扶着,邬兰静静地跟在后面,又走过一站路后,阿曼回头冲邬兰笑笑,说,上来,

  邬兰问,干嘛?

  阿曼说,驮着你。

  邬兰说,你不会骑三轮车。

  阿曼说,小瞧我?

  邬兰说,和自行车不一样的……车把会向一边偏。

  阿曼说,快上来。

  邬兰说,别闹了。

  阿曼说,搬一起住吧!

  邬兰吓了一跳。这句话太过突然,投头没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晴天的一道闪电,嚓,一亮,还没有准备好,它就来了,等发觉了,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这闪电,分明击得邬兰心头一颤。

  这时间曼的电话响了。他对着电话说了几句,关掉,冲邬兰说,是小敦……猫病了。

  小湄发出一声惨叫。小敦捂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呆怔不动,面面相觑。后来小敦把脑袋探出窗外,飞快地看一眼,嗷一声叫,脑袋缩回来,过一会儿,再看一眼,再嗷一声叫,再缩回来。小湄紧张地盯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敦对小湄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看看。

  小敦跑下楼,一会儿回来,手里端着那只叫做玉兰的小猫。小湄捂住眼睛往角落里缩,吓得身体不停地抖。小敦把猫轻轻放在地板上,又将耳朵贴紧猫的鼻子。猫的身体有节奏地抽搐,嘴巴、眼睛和耳朵一齐淌出鲜红的血。

  有时猫会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那声音让小敦看到了希望。他咧开嘴,安慰小湄说,没事,它还没死。

  小敦开始对猫实施紧急抢救,具体办法是给猫喝水。他看过很多电影,给临死的人喝口水,那人就活过来了,精神抖擞。猫歪着脑袋,眼睛半睁,嘴巴半张,灌进多少水又流出多少水,小湄大着胆子来到近前,一滴眼泪终于落下,小敦无奈地放下水杯说,看来得给它打一针。

  他钻到床底下,找到一个废弃的针管。针管是他一年前从垃圾箱里拣的,阿曼替他扔掉一回,他再一次偷偷地拣回来。他跑进厨房给针管灌满自来水,跑回来,命令小湄摁住猫的两条后腿。小湄当然不肯就范,小敦就急了。他说快点快点,你妈和我爸就要回来啦!

  小湄说,我看还是先打个电话问问你爸,我们是小孩,不懂怎么救猫。

  小敦说,我爸会搂死我的,

  小湄给他出主意。你就说猫病了……你告诉他猫摔了一跤。走着走着就摔倒了。问他怎么办。

  小敦权衡利弊,认为小湄说得有道理,就拨通阿曼的电话。他告诉阿曼猫病了……阿曼说,你和小湄还好吧?小敦说还好。可是猫病了怎么办呢?阿曼说,别管它。别去打扰它。电话就挂断了。

  小敦看看小湄,耸耸肩说,我看还是得打一针。

  针头扎进去时,猫已经奄奄一息。注入体内的自来水增加了它的痛苦,它用尽最后的气力拼命挣扎,趾甲划过小敦的手背,那里立刻留下几个深深的血痕,小敦忍着疼痛给猫注射完毕。扔掉针管拍拍手说,这下它死不了啦!

  小湄说,可是我看它就要死了。

  小敦不满地看小湄一眼,说,肯定死不了——猫有九条命。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徐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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