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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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娘,咱村哪口井最馋?兰蔓低着头,看脚下一只蚂蚁。

  哪口井也不馋,不吃人。

  兰蔓看一眼娘,眼睛直直地,娘手里的柴禾散一地,慌乱地捡。

  脚下的猫眯着眼,倦着。兰蔓拍拍它。娘你真好。兰蔓哗地笑了,脸上一片阳光。

  蔓啊,人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看你穿上这红棉袄,多俊。

  还不全是因为俊?不俊就没有这些糟心事了!娘心里明白,自己把话说多了。

  这红棉袄还是姑姑给我买的呢。兰蔓仰头看看天,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不提她,不提她。娘把风箱拉得呼呼响,锅里冒的白气顶着房梁了,娘还没注意到。

  姑姑说,这事全赖我。娘,其实不赖我。真的不赖我。”

  这事,全赖我。娘的眼泪又掉下来。

  姑姑来家的时候,兰蔓不到十岁,正拎了猪食桶倒泔水,娘叹了又叹,姑姑和奶奶,爸爸一连声地劝娘。娘把衣服给兰蔓收拾了,无非是娘的旧衣服改小的,姑姑说,不用了,到我那里全是新的。

  姑姑的女儿金蔓前不久得脑炎死了,姑姑想让兰蔓跟她去,计划生育了,姑姑前年做了绝育,家里只剩了两个儿子。

  我的女儿都能帮我干活了。娘拉住兰蔓舍不得放。

  你的女儿?奶奶看看娘。这事儿,是爷爷定的。

  娘是后娘。

  亲娘用棒子秸和叶给兰蔓编了一把小小的伞,上面插满野菊花,兰蔓笑着在地上跳,跳着跳着,亲娘就没了,成了祖坟里那一堆细碎的土,再过上几年,亲娘的脸也破碎在时光中,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把小小的菊花伞。

  娘,不赖你。

  娘并不娇惯兰蔓,娘自己还有三个孩子,娘谁也不娇惯,没那个条件。姑姑家吃得好,穿得好,还能上学,姑姑家在城里,姑父是吃商品粮的。

  最初去了,姑父就让我住在他和姑姑的中间,姑姑不高兴,后来不知怎么又照办了,姑父说,金蔓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住的。

  娘,快看,满屋都是菊花,娘,快摘啊,摘了给我编把菊花伞。兰蔓拉住娘的手,在姑姑家屋子里兴奋地跑。娘瞪着姑姑,眼里全是火,声音却硬不起来,我是后娘,可是我没把她逼疯。

  是她自己不要脸。姑姑小声说。爹和娘没来的时候,姑姑把唾沫吐到兰蔓的脸上。

  不能便宜了胡梦强。娘激愤地站起来。

  惩治了她姑父,她姑和俩孩子怎么办?奶奶心疼姑姑。

  告了,这孩子以后还怎么嫁人?爷爷是家庭会议的领袖,想得更长远一些。

  胡梦强托人送来一万块钱,说是兰蔓以后的嫁妆他包了。爹愁苦着脸。

  蔓啊,嫁个人吧,嫁了人,你的心就宽了。媒人来了又来,娘开始劝。嫁就嫁吧,难道还有别的路吗?兰蔓点了头。

  第一个领到家里来的男人气派很好,四十多了,他女儿比兰蔓还大一岁。兰蔓一句话也没说。第二个来的,年龄挺好,脸上的白癜疯比嘴里的牙还白。第三个是个瘸子,据说有手艺,在集市上修鞋,兰蔓站起来,说,娘,咱屋里全是金子,快抢吧。媒人冲瘸子使个眼色,瘸子跑得比正常人都快。

  娘,我打听了,跳井死,最好,头朝下,扎下去,一会就好了。娘吓傻了,爹抱住脑袋哭,哭兰蔓早死了的亲娘。兰蔓眼前一串串的野菊花摇得她笑出眼泪。她从麦子堆里翻出了一万块钱。

  坑死我了。爹看到井里捞出来那个泡得胀圆了衣服的尸体,身子一仰,倒在了井边的地上。

  娘不是亲娘。娘没让兰蔓最后进一次家门,娘说不吉利,娘在大门口高声叫骂了四个小时,这样,兰蔓的冤魂就不敢来找家里人的麻烦了。

  过年的时候,姑父给爷爷送来了小山一样的年货。爷爷把烟和酒摔了一地。

  娘说,我苦命的蔓啊。拿上几件衣服去给兰蔓烧了。这个十八岁的姑娘,三岁没了娘,九岁离开了家。在地下和你亲娘做个伴吧。娘的眼泪滴在坟上,打得雪地黑了一片。

  到了夏天,姑父又来了,给爷爷买了台电视,爷爷没说话,冷着脸,奶奶说,坐吧。

  你大哥想盖房子,孩子们大了,没房子怎么娶媳妇,村里不批宅基地,我记得,你认识乡长。奶奶看看爷爷,爷爷脸上风平浪静的。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姑父拍了胸脯。

  第二年,房子建好了,姑父在新房子里陪乡长喝酒,喝多了,吐了一地,看得人直恶心。

  我送她姑父回家吧。爹开着三码车,姑父一路说着醉话。村北河坡地上,芳草凄凄,一小堆高地上,野菊花开得正旺,远远地,像一把撑开的伞,姑父说,乡村的景色,真美。爹想起来,那里,是兰蔓的坟。

  

  【责任编辑 何光占 hefang295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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