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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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我大伯是候鸟一族,天一冷就去三亚的儿子家过冬。我要时不时地奉命照看他的空巢。那天出了一点儿小状况,我电话联系了一位专业人士,约好时间我到楼下等他。我琢磨着他电话里的声音,温和又文雅,不由揣度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师傅的专业信誉。在我的印象中,以技艺立身的人,高声大嗓的音量指数和他的专业等级成正比。像我大伯,八级瓦匠,前国营建筑公司工人,我们这个城市五、六、七十年代的建筑物都有大伯的光荣汗水。“咱们工人有力量”,今年七十八岁的大伯一辈子不会小声嘀咕。

  果然,我等来的是个白皙文弱的青年,他手里的扳钳子刚碰一下水龙头,就突然失手坠落,把长方形老式陶瓷水槽的底儿砸出一束光芒四射的碎缝儿。在这之前考虑有陌生人干活,我将家门打开,引来一位老者旁观,看样子与伯父年龄相当,穿着老旧邋遢,左脸上有两块古钱大小的紫色凸起。他发话了,指着那年轻人,大声说:就你这样的,还敢出来接活儿?那青年羞愧难当,红着脸说去买一只水槽,便匆匆下楼了。剩下我和老人,他大发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哎!他说完这话都没停顿,马上带着疑问“嗯”了一声:你是老安什么人?侄子,我回答。

  老人实在健谈,也不管我想不想听,他自管打开话匣子:你大爷,我们年轻那会儿,知道么?那专门练了一套硬功夫。瓦匠是干什么的?尽和泥水打交道。每人一双白线手套,好家伙,雪白雪白的,都是回家另用增白皂洗过的。抹泥儿、抹灰儿,你知道么?老人双手比量着,右手模拟瓦刀,左手展平似盛水泥的木托盘,左右手配合上下翻飞起来,招式很像杂技演员抛玩仨球,忙而不乱的样子。舞动了一会儿,目光竟然炯炯有神,嗓音清亮,吐字清晰:那时候你大爷是我们的班长,带着我们和别的班组打擂,全带着雪白崭新的手套,一面墙的砖缝勾下来、一面墙抹下来,手套上不兴粘一个水泥点子。我们班把把赢,不光手套崭新,那一溜墙根下也干干净净,不兴掉下来半点儿泥渣子。

  哇,好厉害。我马上对这老人肃然起敬,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计划经济下呆板的人们,干重体力活还能玩出这样的境界。我拿出烟敬他一只,刚要给他点上,突然从楼上的某一处传来似哭似嚎的怪叫,老人从嘴上取下烟,急忙返身上楼去了。

  后来,堂哥奖励我去三亚过春节,发现大爷整天萎靡不振,不似在东北那般精神,和椰风碧海硬是不和谐。我想给老爷子提提神儿:大爷,你那脸上有两块紫沙的老兄弟都和我说了……我重复了老人讲的情形。大伯听了之后闭上眼睛,好一个无动于衷。怎么了,大爷?没听见还是不喜欢听啊?大伯睁开眼睛,淡淡的瞳仁看着我:他说的这个事儿是真的,可人呢没他的份儿。他外号叫紫砂大壶,不是技工,从来没干过瓦匠,他是我们公司锅炉房烧水的,我们在工地干活,他给我们送凉白开,每天挑着两个大茶壶一趟趟把水送到脚手架上去。

  咦,怪呀,老头子何苦忽悠我呢?跟真的似的,我还敬了他一根烟呢。

  大伯长叹一声,眼睛竟然红了,你哪里知道,那老兄弟实在可怜。老伴儿瘫在床上八年了,儿子先下岗后离婚,窝在家里吃他的喝他的,这也罢了,孙子呢还是个脑瘫,面条一样拿不成个儿,也得他伺候着。

  那也不用忽悠人啊,不会是老年痴呆了吧?我还是觉得怪。伯父又长长地“哎”了一声,眯着眼睛,目光显然越过我的脸,虚虚地投向遥远的所在,轻轻地说:还不兴他找点儿乐子么?

  责任编辑 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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