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爸爸

从我记事起，妈妈告诉我，虽然爸爸不在我身边，可我有爸爸。他是个教美术的教师。不过，我的爸爸也是一个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他住在另一个城市的精神病院里。

　　7岁时的一天，我跟随妈妈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拖着由于晕车而呕吐不止的身体，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到医院接爸爸回家过年。

　　在一片低矮而潮湿的蓝色小平房里，我的爸爸出现了。他很英俊，却穿着一套黑色的很丑陋的棉袄和棉裤，手指因为长期吸烟而被熏得发黄。他当时正被护士呼来呵去。

　　爸爸看到我，很高兴。当他想抱起我时，我却很害怕，跑出了病房。因为我还不能确认爸爸就应该是他。因为爸爸这个称呼在我的理解中，应该跟过年时贴在家门上的关羽一样威风凛凛，应该是我的屋顶和墙壁。而眼前的爸爸，瘦弱而文静，有着一双无邪的眼睛，看样子他既不能做我的屋顶也不能做我的墙壁。

　　那天，当我们在回家的火车站等车时，爸爸看见谁都笑，他的病症表现在总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他朝一个女人笑时，女人身边的一个男子冲了过来，照着爸爸的脸就是一拳，爸爸的鼻子立刻流下一长一短两行鲜血。妈妈急忙冲了过去，妈妈大声喊，他是精神病人！

　　那个男子停住了手。爸爸蹲下身自己擦鼻血，这时看见了我，他又一次想抱我，大概想用抱我来平复他刚才受到的屈辱。

　　我再一次跑开了。在我心里他不是我希望的爸爸。我看到他伸出来的手空空地缩回去时，我很得意。

　　那年，三十晚上的鞭炮声很大，爸爸听到这些声音时，精神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到厨房里拿起菜刀要把那些让他心烦的东西杀死。妈妈找来了很多人，终于将父亲手里的刀夺了过去。

　　年后，爸爸单位来了两个人，他们把爸爸用绳子捆绑着，再次送往精神病院。

　　邻居们有的来安慰妈妈，有的来看热闹。怕别人问起有关爸爸犯病的事，我躲在家里好多天不愿意出门。这一走，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只有妈妈不时地去看他。

　　读小学的时候，学习小组的同学常问我爸爸在没在家，如果在，他们就不愿意来我家学习。他们听说了关于爸爸的一些事，好奇心促使他们很想知道我有这样一个爸爸会是怎样的心情，我总是回避，或者告诉他们，我爸爸很不错，会讲很多故事。面对同学们或怀疑或羡慕的眼神，我把我自己说的话当成了事实。

　　读四年级时候，爸爸病情有些好转，妈妈把他接回了家。有一天，我陪着爸爸去理发店理发，恰好看见我们班的一名男同学也去理发。听说正在理发的是我的爸爸，那名男同学特意跟爸爸问好。爸爸也很有礼貌地与他打招呼。下午的阳光照着爸爸英俊的脸庞，我感到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

　　可是这样的骄傲没有持续几分钟。就在爸爸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地上有一个刚刚被人扔下的烟头，于是他弯下腰迅速地捡起，迫不及待地吸了起来。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诧不已，包括那名刚刚跟爸爸说话的男同学。

　　那天，我忘了是怎样连拉带拽把爸爸领回家的。我只觉得自尊心突然从高山上滚落，摔得粉碎。

　　这之后的一天，爸爸突然点烧着了我家的房子。由于邻居及时扑灭，没有给他人造成严重损失。

　　爸爸再一次被单位里的人用绳子绑着送往医院。此后很长时间我没再见到他。

　　我读高三那年的夏天，爸爸被妈妈又接回了家。

　　有一天上晚自习之后，我没有坐上最后一班车，只好一个人往家走，当时天上下着小雨，街上也没有路灯，当我快走到家的时候，在我家附近的公厕里突然冲出一个流氓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拼命地挣扎，最后跑回了家。一进家门我就大哭起来，埋怨妈妈没去接我，说，别的同学都有父母接。

　　妈妈只是叹息，却没有安慰我什么。我也知道，在家里，整天为生活忙碌的妈妈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照顾我。

　　第二天下晚自习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坐上最后一班车。当我走到前一天出事的厕所时，我发现有一个黑影在晃动，手上有一个火星一闪一闪在跳跃。我警觉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随时准备逃跑。

　　这时，那个黑影走了过来，边走边呼唤我的小名。我听出是爸爸的声音。我的内心一阵灼热，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我快步跑了过去，大声地喊着：“爸爸。”这声音好像是给周围那些令我恐惧的事物听。

　　我问爸爸，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爸爸说，我要让那些坏蛋知道：你有爸爸！

　　爸爸说这句话的时候思维很清醒，虽然很虚弱，但口气却不容别人质疑。这是我从认识爸爸以来，从爸爸的口中听到的唯一让我感觉是正常人说的话，刹那间驱散了我内心的寒意。我依偎在他的身旁，扶着他一起回了家。那天之后，爸爸又模糊了他的神智，对我依旧不管也不问。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层盔甲，尽管我知道这盔甲并不很坚实，但盔甲下包裹的内心却一天比一天充满了生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