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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名叫赵川，在镇上开一家小店，单卖烧鸡。
四爷的名字叫得不错，川是高山大川的川，一马平川的川，可是四爷的形象比较糟糕，个头又瘦又矮不说，脸上还星星点点地长了许多疤；年轻时因为害过一场不便直说的病，鼻子深深地塌陷下来，呼吸受阻，咬字不清，我们说“吃饭”他说“起饭”，我们说“热乎”他说“夜壶”，如此等等。但是非常奇怪，四爷在挎起箱子提着马灯沿街叫卖的时候，他的嗓门特别嘹亮，口齿特别清楚，一声声“卖烧鸡哟……”喊得字字如珠，韵味悠长，有高有低曲儿一样好听，有舒有缓天籁一般动人！每天晚上，在满天的星光下，在昏黄的月色中，在朦胧的街巷里，四爷张口那么一喊，能倾倒镇上多少的人——吃烧鸡吃不起，听听那昂扬的如诗如歌的声音也是一种美满的享受呀！据说四爷的女人就是听了那声诱人的吆喝，循着那盏灿烂的悠悠飘动的马灯，扑到四爷那间温暖而又飘香的小屋的；那女人从遥远的地方逃荒而来，又冷又饿，又乏又困。据说四十五岁的四爷颇为大方地一下子扔给她两只烧鸡，说起吧起吧，起饱了不饿，趁着夜壶！
女人便在四爷的小屋里住了下来，她也叫四爷为四爷，夜里也提着马灯帮助四爷卖烧鸡。她对四爷言听计从，手脚也很勤快，总是把屋子打扫得亮亮堂堂；四爷给她钱花，给她饭吃，还给她做了好几身很好看的衣服。一年后女人白了胖了脾气大了，那天狠狠地和四爷吵了一架，叫了一声赵川，就再也没了踪影！
四爷十分生气。四爷愤怒地骂道：你个女妖怪！我有钱的时候，你仰着脸儿叫我戏（四）爷、戏（四）爷；我没钱了，你翻了脸叫我尿（赵）川、尿（赵）川，我尿川是给你叫的么？
跑也跑了，骂也骂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四爷肯定不会想到，他一不小心说出来的这句骂人的话，竟成了小镇上的经典，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仰脸”、“翻脸”地说，而且说得照样生动，照样鲜活！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半年多了。每到傍晚，四爷一如既往地提了那盏马灯挎了那个箱子，在镇上的大街小巷里叫卖吆喝。可是四爷的嗓门不行了，低了哑了走调了不好听了，咳了喘了涩了有气无力了，人们议论纷纷，都说四爷的精、气、神被那个女人带跑了。
那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四爷伸手拦住了我。
四爷很和蔼地说：孩子，你给爷爷办个大事好么？爷爷的嗓门不好使唤了，喊不清亮了，你在爷爷的箱子上大大地写上“烧鸡”两个字，爷爷送给你一条鸡腿吃，行么？
我知道鸡腿很香很好吃我也很想吃，可是我也知道我写不了“烧鸡”两个字：一年级的水平，我连毛笔还没有拿过！
四爷接着鼓励我：能叫得应就行，就是人家一看，知道我是个卖烧鸡的！
我说我写不了，你去找我们陈老师写吧，陈老师的字写得非常好！
四爷说：你写不了字，你给我画个图样，你在我箱子上画只大公鸡也行！
我说我画不了，你去找我们陈老师画吧，陈老师才能画得活灵活现的！
四爷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死脑筋，不会拐个弯儿想想啊！我不去找陈老师，我找你爹去！
那天晚上四爷真的到我们家来了，带着一壶酒，带着一只烧鸡。四爷把东西放在我们家的桌子上，就单独把爹叫到了院子里。爹回屋以后和我说：二小，你一定帮助帮助你四爷，他一年四季风风雨雨，很不容易！
我说我帮助不了，我写不了那两个字，我也画不了公鸡！
爹说：你四爷讲人托人够得见天呀，你写不了画不了你找你们陈老师呀，镇上的人都知道你是陈老师的好学生，陈老师最喜欢你！
我说他自己不会去么？他又不是孩子！
爹把那壶酒那只烧鸡递到我的手里：二小，去吧，把它们都送给陈老师！你四爷说，他去可不行，他长得丑，他怕陈老师讨厌他，把他赶出门来！
结果我去了陈老师的办公室。
结果陈老师在红纸上写了很大很好看的“烧鸡”两个字，又在另一张红纸上画了一只精神抖擞活灵活现的大公鸡。
四爷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把“烧鸡”两个字贴在箱子的这一面，把那只大公鸡贴在箱子的另一面。从此挎着箱子走街串巷，赶集上庙，虽然不再吆喝，但是人们都知道他是卖烧鸡的，买卖也还不错。
这期间，我从一年级读到二年级又读到三年级。
忽一日，四爷的嗓音又在小镇上嘹亮起来，而且韵味十足地高亢悠扬，清脆活泼，曲儿一般好听，天籁一般动人！紧接着便有一条新闻疯传开来：说四爷跑丢了的那个女人因为死了男人，又回到四爷那间小屋里了，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子。我们赶紧跑到四爷家里，看见女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打扫卫生，那个娃儿眉清目秀，正在啃四爷递给他的烧鸡。
四爷满脸是笑。四爷很骄傲地说：儿子，起吧起吧，起饱了不饿，趁着夜壶！明天你必须去上学，先学学怎么画公鸡，以后这个箱子就是你的了！
四爷又很幸福地对女人说：你个女妖怪！我有钱的时候，你仰着脸儿叫我戏爷戏爷；我没了钱，你翻了脸叫我尿川尿川！这回还跑不？
那是1949年的春天，桃花红了，柳枝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