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本本

芸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做梦。芸说。我快不行了。顺着芸近乎绝望的声音，我一下就走进了我的梦里。

　　也就是在刚才。刚才的梦里——我和芸在河边走着，芸看见一支芦苇就倏地跑了过去。长而阔的黄河黄汤般流淌。河边只有一株芦苇，顶着雪白的毛茸茸的“旗子”，鬼一般招摇。芸没有摘到芦苇，却扑通一下掉到了河里。芸在水里扑腾出了大的小的黄泥点子，子弹般纷纷向岸边射来。芸喊，救我。我从岸边扯了根稻草给她扔了过去。我叫芸快抓稻草，我说只要你抓住稻草就能上岸了。芸在河水里扑腾着，努力地追逐着稻草，却怎么也抓不住。我扔了一根，又扔了一根，河里漂满了稻草，芸却抓不住—根……

　　我跟芸说，我刚才还梦见你掉水里了。我叫芸查查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芸有个本本，手掌大小，活页纸，彩色，记着各种梦的解析，还记着星座的流年时运、属相的婚配财运、面相与性格等等诸如此类的一些东西。芸自从有了这个本本，就成了我们行为的指南。比如我们去旅游，要先翻翻她的本本，看看是否适合外出。当然，本本带给朋友更多的是无聊时的开心。朋友们像信徒般认真地听芸念叨本本上的内容，将身边的人和事让芸嵌进本本里，去对号入座。我们都知道无聊透顶。我们都乐此不疲地听着芸巫婆般的解说。本本成了我们常玩不衰的游戏道具。我们从无聊出发，哄笑一阵后，又回到无聊。岁月有涯，无聊无尽。

　　本本丢了。芸说，我把本本丢了。芸的声音越发孱弱。芸用婴儿般细微又固执的声音问我，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我笑着，说你别逗了芸，只有本本把你丢了，你是不会把本本丢了的。

　　我没想到我的一句笑话，惹来了芸的哽咽。芸说，本本真丢了。

　　我终于听出来芸不是开玩笑，芸的惶恐和急切攀着电话线嗖嗖地钻进了我的耳朵后，就像子弹钻进了洞里，砰砰地引来—片沉闷的爆炸。

　　因为那是我们的本本。

　　我们的本本跟我们小时玩的万花筒一样，一抖，是一个风景；一转，是一个风景。每个人都喜欢游戏。小孩喜欢，大人也喜欢。在万花筒转不动抖不动，或者我们不屑于再看它时，我们拥有了本本。我们的本本让我们享受到了游戏的盎然乐趣。

　　可是，我们的本本不见了。

　　我没有说话。我的脑子在急速地转动——芸随身带着的本本。是跟手机装在一起，跟钥匙装在一起，跟信用卡、口红装在一起，怎么能不见了呢?

　　先去挂失。我忍住惶恐，提醒她。

　　芸气若游丝地说，又不是银行卡，不能挂失的。

　　是啊，不能挂失该怎么办呢?我们的本本上不仅有我们喜欢的八卦文字，有我们的生活指南健康导向，亲友的一些重要日子，还有我们的信用卡密码手机密码电子邮箱密码，还有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有一些我也明白的对她很重要对我也很重要的数字，比如，她承包那段公路给某人送了多少钱，转包时某人又给她送了多少钱；比如，某局长的生日某局长老丈人的生日……我说芸你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把能想起来的赶紧记下来。芸有气无力地说，我若有那么好的脑子，何苦要记到本本既

　　我一时语塞。

　　芸又幽幽地说，本本丢了，预示着什么呢?

　　我发现自己比芸还要不安，好像灵魂被撅走了一半。我听见我的牙齿当当地响着。

　　芸擤鼻涕的声音很响地传了过来。她说，只能预示着我再也不需要它，我和它的关系从此烟消云散。它在我身边。就像我亲爱的人一样陪着我呵护着我，给我力量帮我解难，没想到却这么一声不吭地没有丁点儿预兆地不见了，说明我不需要它了。说明我不需要这个世界了。你知道，它是我与这个世界联系的纽带。

　　我听见芸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发出。

　　第二天见到芸时，芸的脸像春天的桃花般俗艳。我疑疑呆呆地看着她。她拍着我的脸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她说着就在包里掏摸。我知道她一定是在找那个本本。我担心她找不到本本会像昨天那样的伤心，我赶紧扯过她的手，不让她找。

　　她却伸开手给我看，手心里躺着我们的本本。

　　我说，本本，找到了?

　　她说，本本，什么时候丢了?

　　我说，昨天呀。

　　她说，昨天?昨天我回老家了，今天早上刚回来，包一直在我身边啊。她说，你不是在做梦吧?

　　我一下就魔怔了般愣在了那儿，半天才问她，你确定昨天没给我打过电话?本本真的没丢?

　　芸拍着我的脸，说你肯定把梦当真了，说出来，我给你解解。说着芸就翻开了我们的本本。芸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的耳朵里嘈杂一片。我急切地问芸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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