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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只要正常总是有记忆的，那些往事就像立体相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你来场豪华演出。我确信自己脑部关于记忆的神经还可以，但这会儿怎么努力也想不起眼前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自称叫何君，五十二小时前他打来电话，亲昵又惊喜地说他终于找到了我。现在，他站到我的办公桌前。我给他砌了杯茶，铁观音，安溪极品。
“老吴，你真行，瞧瞧这办公桌。”何君啧啧叹着，中指关节“当当”地磕了磕板台暗哑的磨沙桌面。
“咳，一般小公务员而已，有本事的都做企业去了，我们没本事的就在机关混个工资而已。”我谦虚地自嘲。
“咱初中的这些同学，像你这么有出息的真没几个，风水全被你们几个占了哟，哈哈……”何君朗笑，神态颇有几分自诩，我判断他应该把自己分在那“几个”里面了。
“说说都有谁啊?”我试探着问。说实话，我依然没想起他是谁，却不好意思承认。
“李贝，刘佳，司玉海，乖乖，都开着几家大公司，尤其是李贝，这家伙生意都做到了国外，身价数亿，瞧势头还要看涨。”何君喝了口铁观音，纯正的琥珀汤色顺唇而下，“好茶。”他赞了一声。
我没想到那个司玉海竟然和我是同学，前年司氏集团来我市考察项目时我曾参与接待。那可是很有实力的集团。可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印象自己和司玉海是同学呢?
“还记得不?当年咱们几个翘课去看电影《黑楼孤魂》，第二天你和我说，夜里害怕不敢起床，硬是一泡尿憋到天亮，哈哈……那时候真好啊。”他感慨着又饮了一口茶。
“还记得校花小玲吗?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你给她写过情书，自己没胆量，还是托我转交的。我们曾在一天晚上去她家，就是走走她回家的路，那天晚上的月光真清啊，清凉凉滋润得像水。还记得不?她呀，没考上大学，找了个什么人就嫁了，前两天见到她，珠圆玉润的，见到她我就想起你，想起当年的好时光，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何君端起杯子慷慨地一饮而尽，之后将它重重顿在桌子上。
我感动地接过杯子，重新为他续上水。
何君说他没别的事，儿子接手生意后挺顺溜，他就闲了下来，闲下来就追忆似水流年，想念旧日好友了。
我很惭愧，先前还曾疑惑他是借口找我办事的。看来我错了，真的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他说的这些人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沉到底的石头，任是怎么打捞也抓不住一个实在。
我努力回忆，望着眼前这个一表人才，腆着肚腩，微微有些谢顶的何君，听他继续回忆，继续闲聊。慢慢一个乳白的虚浅影子浮出水层，在我少年时代似乎确有那么一个人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更加努力让这张脸在记忆的河里跌跌撞撞地攀爬起来。
猛然，我—拍脑门，对，就是他，这个何君，他正是我从儿童过渡青年时的那个同伴!
我有些激动。我家离他家不远，许多中午就是去他家吃饭的，他妈妈蒸的包子很好吃，皮薄馅大，咬一口，一股滚烫的热油就“刺”地喷了出来，烫得舌头火辣辣地疼，就这也舍不得放嘴。我娘说我那两年个子起得挺快，都是吃何家大包子吃起来的。
“走，我请你吃饭。”我一把扯上他。
我得感谢何君找回了我的早年记忆，这么些年了，似乎总是在一路奔走，无论是风天还是雨天，只管向前，从不回头。我以为自己是没有多少过去的人。
“还好吧?这些年?”酒是心引子，在酒店我再次举杯，动情地问，“阿姨还包得动包子吗?”
“不在好几年了。”何君已经有了反应，两侧颧骨往上一片红褐色。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和他碰碰杯，酒嘟噜嘟噜喝下了肚。“我娘前几年也不在了，让她们老姐俩做个伴儿吧。”
“刚见你时看你那眼神，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
“哪儿能呢，刚开始是有点儿眼生，都多少年没见面了，我家很早就搬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小子混得不错，瞧你滋润的，比我显年轻多了，我一副沧桑，未老先衰啊，儿子跟着混出来了，我成了没用的人。”何君心事重重，不像先前在办公室时那样意气风发。
酒媒酒媒，酒果然是媒人，一时间我也忍不住唠叨起自己，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很简单，也不简单，无非是上大学，进机关，娶妻生子，晋职，应酬，等等。似是一帆风顺，可在生活中总像缺少了点儿什么，是那种像润滑油一样的东西，总感觉自己像没有根似的，空，偶尔会怀念像水那样清洌洌月光的晚上。嗨，别以为我全忘了，那些记忆都打了包埋在冻土里，一直都在，只是位置模糊了，颜色变浅了，上面结的冰层越积越厚，没人提醒就想不起来。
我们边喝边说，又是笑又是哭，悲一阵喜一阵。我越来越确定这个人就是知道我当年尿过几次床的铁哥们儿。
酒酣面赤，记不清喝了多少瓶啤酒，也记不清我们在这个酒店坐了多久。
突然何君一头歪向我，压低了嗓子，伤感又忧愁地对我说：“其实我姓‘李’，我一直叫‘李小波’，是‘李小莉’的二哥。”说完他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橙色的啤酒在透明玻璃杯里晃来晃去，把我都晃晕了。均匀的小泡沫像花儿，一朵朵从杯底开放，又一朵朵在边沿处碎裂。我也要碎裂了，在碎裂前我绞尽脑汁追寻冻土之下的记忆：李小波是谁?李小莉又是谁?
[责任编辑 何光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