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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股瘦硬干瘪的风围着他打转。他坐在马车上，缩着脖颈，抱紧鞭子，身子向前佝偻着，划出一个弧度，好像一堆雪就能把他压倒似的一动不动。
他在等孩子们，每天赶着马车送他们去上学。
孩子们还没从家里出来。他多半在想心思，想起他进学堂的岁月。那时他还是个娃娃，裹着寒气，顶着纷飞的雪花，跑到先生家的篱墙外，隔着篱笆，眼巴巴地望着先生家的院门，祈望听到房门吱扭一声打开。
他的手冻得像饱含汁水的红萝卜。他把它插入裤腰里，不断地在篱笆外蹦跳着取暖，扑通扑通地踩得雪咯吱吱地叫。
苍颜老先生背着手出来了，看了他一眼，你小子还成，以后能是个人物哩。他揉揉冻红的脸蛋，走进那间土房子。屋内两排南北相对的大炕，炕上有四张桌子，桌子下铺着编织着花纹的金黄的席子。他把包袱皮轻轻地放到炕上，开始烧炉子。
炉子烧得红彤彤地旺，同窗们都来了，先生吃完最后一口饭，漱了漱口，捧起那本泛黄的古旧的书本，陶醉地摇着头，之后，那间土房子里，琅琅的读书声就想起来了。
“我念过高小呢。”多年了，他在村里人面前一直这样炫耀地说着，有别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地得意。
那年，那所私塾就他一个人考上了高小，先生人前人后总是竖起大拇指夸耀他能成大气候，能光宗耀祖。
念高小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中心小学，也是他现在天天都要去的地方。虽然找不到往日半个旧影了，但他就是对这个地方眷恋，总也亲不够似的留恋，像旅人怀念他走过的胜迹。
那时，他的身影在学校一年四季里出现，还是去得那样早，还是那个破旧的包袱皮，只是有两本书了。他依然那样勤快地打扫教室，烧炉子，专心作业。
高小还教唱歌，他张不开嘴，憋得脸通红，偶尔喊出一嗓子，他感觉像山鸡在叫。这惹得他常常在夜里笑醒了。高小还教图画，很新鲜，他画出来的人物令老师很多不解，总是模模糊糊的像日夜劳作的爹娘。
国文和算数倒是没得说，特别是日文，呜里哇啦，很有意思，东洋人就那样说话吗？
他在想心思的时候，小男孩从房舍里跑出来，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背着大书包，奔向了他，他佝着背，笑呵呵地把他抱上车。
“驾，走喽！去念书喽！念高小喽！”他的嗓音有些含混不清，鞭子摇出弧线在空中炸响。那匹小红马抖了一下身上的雪，立马欢快了起来，马蹄踏地清脆的声音一声声传来。
“孙爷爷，我要听青蛙与大象的故事，你讲嘛！”男孩缠住了他。
“从前呢，在一个池塘里有一只大眼睛青蛙正在吃饭，有一头大象口渴了要到池塘喝水，……”
他抱着鞭子，脸上有了老年人难得的红润。他口齿不清地给孩子们讲着一个个故事，当车上嘁嘁喳喳热闹起来的时候，八个孩子已经全部上车了。他的青蛙与大象的故事不厌其烦地开头，沿着乡村积雪的土路，陪伴孩子们流淌进了中心小学。
渐渐地，他与孩子们结成了一种温暖的爷孙般的关系，像蒲苇，坚韧地难以割舍。
孩子们下车了，他的马车上又安静了。
国小毕业了，战乱不断，还好他当教员了。他私下里教孩子们日文，他说国家安定了，需要有学问的人。乡里人知道了，都一笑而过，庄稼可不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乡里有人问他，你会日文，不会是胡乱瞎说吧？他的脸就涨红了，为了显摆，叽里咕噜说上几句，惹得众人大笑。后来他就因为私自教日文在这所小学里被批斗了，他没有光宗耀祖，也没成家。
快八十岁的高龄了，为了挣点零花钱，他用自己这个村屯中仅剩的一辆马车，干上了送孩子上学的营生。
他每天能挣十六块钱。
他想不明白，学校怎么还是那个破学校呢？咋看都跟他念高小时没啥区别，不过这也好，他有寄托有营生干了。
夕阳像一粒硕大的糖球，即将被远方的林带吞掉了。雪停了，细丝一样的冷风直往他的领口里钻。他按了按帽子，坐在车上，瑟缩地抱紧鞭子，那匹小红马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八个活泼欢快的孩子从校园放学出来抢着上车，一下子生动了他身边潮冷的空气。
“你冒充校车，牵走你的马，罚你这个老家伙。”一个男子走过来嘟囔了几句，留下一个背影走了。
“孙爷爷，我要听农夫与毒蛇的故事。”
他轻摇了一下鞭子，马车往前走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车上，任凭孩子们争吵与请求。
他脸色煞白，心里一遍遍翻江倒海起来：“我……我……我冒充校车？不能再这样送孩子了？……罚我？……要牵走我的马？……这可……这可咋办？”
突然一声尖叫：“孙爷爷，马车要进沟了！”
他激灵一下，猛醒过来，像中电一样急忙勒紧马的缰绳，小红马却竖着两耳发神经般狠命向前冲去。刹那间，一个矮小的身影一下子飘了下去，挡在马的前面，渐渐地，一点一点倒了下去，一顶软塌塌的帽子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
几天后，有个男子果真弄来了一台校车，孩子们都坐他的车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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