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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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白天要给开拓团扛活,晚上要给全家烧炉子。这就是毕福。烧炉子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免去冷,不用和家人争被子。

  毕福家五口人,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五口人一条被子。一条被子还千疮百孔,有时睡着睡着,不定是哪个孩子,就会从被窟窿里漏出去。

  被子又是毕福的衣服,白天他的两只胳膊刚好从窟窿里伸出去,他就可以穿着它,去金田阳未的地里干活了。

  金田阳未家的大黄狗,不理解毕福为什么会穿成这副奇怪的样子,就总像看新鲜似的,跟在毕福的身前身后转悠。

  早晨毕福还没起来,大黄狗已经蹲在他家的屋顶上了,看着他从地窨子一点点升上来,然后和毕福一起去田里。冬天没有地可种,但地里的茬子要刨出来,金田阳未吝啬,他要用它做烧柴。

  毕福累了的时候,就把大黄狗当成了伙伴,他坐在田垄上,和大黄狗眼对眼地聊,你瞅我干啥?瞅我不像人是吧?你们没来时,我可没这样。

  大黄狗听他这么说,迅速把眼睛挪开,等他不盯着它了,又去看他。

  毕福就又说,世上的事蹊跷啊,你们家这块地,就是原来我家的地,我现在,是在自己家的地里为你们打工啊。大黄狗像是听懂了,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舔舔嘴巴,去远处撒尿去了。

  但是这一天,大黄狗没来,不但大黄狗没来,金田阳未还差人告诉毕福,不用来他家干活了。原因是村里发生了瘟疫,金田阳未怕传染,不再雇用他了。

  其实就是雇,毕福怕也做不了了,村子里开始死人了。死的人开始零星,后来就一个接着一个,和在地里刨土豆似的。毕福心好,每天都去别人家帮着抬尸。

  尸首都没有棺木,也不入殓,一律抬到村东的乱坟岗里。抬到那里也不埋,就等野狼来吃。冬天地冻三尺,没有力气刨坑,野狼候在不远处,没等抬尸的人走远,它们就一拥而上。

  伤寒病也袭击了毕福家,先从他老婆开始。老婆浑身发烧,打摆子,像要燃起来一般,没两天就撒手人寰了。

  她一走,三个孩子也排队似的跟上,一个一个和妈妈一样的发起了高烧。毕福家由于住在村西,伤寒病照顾了他,疫情先从村东开始,一点点蔓延。让毕福的家人在这个世上,比别人多活了一个月。

  村子周围,早被日本人圈上了草绳,谁都不准出村。

  大黄狗也被绳子拴了起来,禁止出门。但这天清晨,它趁主人一家未醒,咬断绳子,偷偷来到毕福家的村头。它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毕福了,它想看看他。大黄狗懂事,它站得远远的,不敢越草绳一步。

  这次大黄狗不虚此行,它看到了令它惊奇的画面。毕福家的三个孩子,都趴在毕福院中的雪地上。

  他们个个光着身子,个个都有麻秆一样的小腿儿,柳条一样的小胳膊,铁砣一样的大脑壳。

  他们在院中卧成个品字,最前头的那个往院外爬,她扬着手,去够什么东西,没够到,一泄气,头就耷拉下去。

  另一个比她爬得稍后,她用嘴巴啃姐姐的脚跟,结果嘴巴长在了那里,不动了;最小的那个则是一只手搭在姐姐的臂上,另一只手枕在头下,他像是睡着了。

  不管他们什么姿势,大黄狗都明白,他们是死了。大黄狗见过太多的死人,死人身上都有一种它熟悉的怪味,它嗅到了。不到近前也一样判断出,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大黄狗在等毕福,它坚信毕福不会是这个样子。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毕福像大黄狗想的那样,出现了。他披着千疮百孔的被子,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他看见了他的孩子们,没有惊讶,似乎这早就是定局。他抱起前面那个最大的孩子,走出院门,向村东的乱坟岗走去。大黄狗没有跟着他,它在为他守摊儿,它不放心地上的孩子。

  大约有一刻钟吧,毕福回来了,他又抱起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个头小,地上趴着的更小,他完全可以把他们一起抱走,可是他没有。他只抱一个,大黄狗只有为他继续守着。

  毕福又回来时,蹲在地上歇了一会儿,等他克服了头晕眼花,才从身上脱下麻花被,铺在地上,把孩子抱起,轻轻地放在上面,包了起来。

  这是他最小的孩子,他的爱子,他的掌上明珠,也是唯一的男孩。他没忘记给他最优厚的待遇,然后他送儿子去乱坟岗。

  大黄狗这一次跟上了他。

  乱坟岗里已聚集十几只狼,正啃着毕福先前的两个孩子,它们吃得津津有味。见毕福来了,一窝蜂退下,躲在土坡后等待。

  大黄狗看到这些,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但是它不敢轻举妄动,它知道它不是对手,它知道这不是日本的土地。

  毕福放下孩子,并没站起来,他扯起儿子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说:爸最稀罕你了,爸和你一起走。然后就势躺在了儿子的身边。

  一群狼猛扑上来,惊恐的大黄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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