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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渐白，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卵石在灯光下被照亮。卵石晶莹剔透，细腻光滑。接着卵石被人一口含住，冰冷滑腻的感觉充斥着口腔。随着一声“读”的命令，卵石在口中跳跃，上下翻滚，带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发音。
一个时辰之后，卵石从口中取出，已经带着人的体温。卵石被一双大手洗净，放到一个朱红色的盒子中。同时，一个童音逐渐清爽起来：人之初，性本善。
卵石熟悉这个孩子，亦如熟悉孩子的父亲。
孩子的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说书人。说书人巧舌如簧啊，他的口里有山川有河流，有过去有未来，有耕种也有战争，有眼泪也舞蹈。他的一张嘴就是生活的全部。
孩子五岁的时候，当卵石在河边被说书人拾起，从此，许多个清晨，卵石都在孩子的口中舞蹈。卵石感受得到，孩子舌头的力量，从最初的娇弱，到后来的矫健。
五年后，卵石再从孩子口子出来时，孩子已经能说《三国》讲《水浒》了，孩子说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说书人看着卵石满意地笑了。
官兵降临于一个夜晚，卵石被一把抓起，然后塞进了孩子的怀中。孩子的惊叫被一只大手牢牢捂住，另一只大手抱着孩子在空中飞了起来。
空气中，有着血腥的味道，鲜血在窗户上盛开，房屋在火焰中坍塌，吆喝声马蹄声犬吠声渐行渐远。
孩子在一个小女孩清澈的目光中醒来，孩子慌忙坐起，女孩双手托腮咯咯地笑。随后一个男人出现在小女孩身后，女孩扭头叫爹。男人笑笑，将一个朱红色的盒子递给孩子。孩子慌忙打开，卵石正静静躺在里面。
孩子潸然泪下。我爹呢，我爹呢？
男人厉声道，今天起，你叫念，你不再是说书人李安的儿子，李安一家犯重罪已经被诛。男人指着小女孩说，她是你的妹妹，叫慈。
接下来的日子，慈成了念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卵石依旧会在念的口里舞蹈。取出卵石，除了滔滔不绝的故事，念的嘴里还有了流水与雨滴，有了琴弦和鸟语。念的嘴在舞蹈，舌头在舞蹈，念的面前，是慈婀娜多姿的舞蹈。
念去宫中时，正好十八岁。这得缘于一次偶遇，念在湖边遇到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两人一见如故，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少年很是喜欢。几日后，念被召进皇宫，那少年，正是万人之上的皇上。
卵石被再次装进朱红色的盒子，呈放于大厅之上。念依旧会打开盒子，却并不把它放到口中，念对它述说，对它歌唱，也对它哭泣，念还对着它跪拜。
这颗静静的卵石，却深深怀念着念的体温，有了体温，卵石才是活的。从第一次被含到口中，卵石就变成了念的一部分，它能感受到他的一切。
这日，念终于把卵石含在了口中，但卵石却感受不到念舌头的跳动。念沉默了，最后取出卵石，问，如果当时你在我口中，我会说出世间有个美丽的慈吗？说不出，定是说不出。可现在，慈已是皇妃了，她再也不会为我跳舞，连见一见，都难！卵石的身上，残存着酒味。
卵石依旧被呈放在大厅之上。朱红色的盒子许多次被打开，也被许多目光敬仰。卵石看见念的嘴边有了胡须，念的身后有了形形色色的人。
念说，这就是我放入嘴中的那粒卵石，如果没有它，就没有我伶俐的口齿。卵石通体透明，闪着光。只是很久很久，它再也感受不到念的体温了。
这个夜晚，似乎是十年后或者是二十年后的夜晚，念一个人回到了家中。卵石被取出，念端详着卵石，卵石看到念的脸饱经沧桑，皱纹间溢满泪水。
念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舌头本是灵巧的，让你来到我的口中，不是为了让它更灵巧，而是要阻止它的灵巧。而我，偏偏将你取出，置于盒子之中。以后，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话毕，念一口含住了卵石。
卵石被舌头托起，慢慢变热。
念很快被人架起双手，然后被皮鞭抽打。卵石感受得到念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次呼吸。现在卵石似乎已经长在了念的舌头上，成为了念的一部分。
一个声音厉声问道，说，你与慈皇妃的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当年口出狂言被诛九族的李安之子？说！
卵石躺在念的舌尖，它的重量似乎压住了曾经跳跃的舌头。舌头一动不动静若磐石。念的呼吸均匀，有血从口中汩汩流出。
这是卵石在念的口中待得最长的一次，不是几个时辰，甚至不是几天，它有了恒定的体温，还有了血液，卵石活了。
活了的卵石，最后有了一次飞翔。念的头，从一把刀的刀刃上出发，飞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
念没有松口，头却重重地落在地上，嘴被摔裂，卵石顺势滚出。卵石此时浑身是血，在地上几番翻滚之后，沾满灰尘和渣土。
卵石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血液也没有呼吸，与其他石头无异。没有人相信，它会出自于人的口中。有谁会在自己的嘴里，放一颗石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