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故事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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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家事

  我刚要休息,忽然倪君打来电话,语气令我觉得怪异,要我马上到附近咖啡馆跟他见面。

  我进入咖啡馆坐到他对面,问他:“你怎么啦?”他抬起头,长叹一声说:“住女生宿舍啊!”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倪君今年五十五,我们认识有十多年了。他以前也曾把自己的苦恼向我倾诉,比如在评职称过程中所遭受到的排挤。

  两年前,在房价还没疯涨的时候,他贷款买下了一套面积不算大但格局很适合他家居住的二手房,我刚说出恭贺乔迁之喜,他就直率地告诉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马想起今天欠银行一百块钱,什么滋味啊!”但是,现在他高级职称拿到了,收入增多房贷压力减缓,怎么还如此状态?

  他喝一杯卡布奇诺,我只要免费开水。我意识到我的任务既不是问什么更不是劝什么,只默默地啜着热水听他诉说便好。倪君也不看着我,而是对着他眼前用小勺搅出漩涡的咖啡,倾诉起来。

  他说他现在就是住在女生宿舍里,第一位女生就是他的夫人。很长时间了,他夫人不仅绝不对他亲热,且更反感他的主动亲热,一小时前还厉声呵斥他:“你别碰我!离我远点!”

  他说,当然,他懂,是他夫人进入更年期了,据说更年期综合征有的反应轻有的反应重,他夫人属于奇重,令他苦闷难堪。

  如果只有这一位女生倒还罢了,还有另外两位女生呢。一位是他的岳母,本是相当慈祥的一位妇人,没想到这两年也变得脾气乖戾。如果是患上老年痴呆症倒也罢了,却是痴而不呆,应该叫作痴疑。

  最离奇的是总怀疑来打扫卫生的小时工要偷她的钱财,她把自己的一个存折用一方旧头巾卷起,再系到自己腰上,如今睡觉的时候也不解掉。

  前些天他夫人给他岳母洗澡,他只不过是把那暂时解下的存折拍平而已,事后岳母却长时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令他十分难过。

  最难对付的则是第三位女生,名副其实的女学生,他的女儿,如今上高二。去年暑假女儿和几个同学去北戴河游玩,他和夫人趁机把女儿那间屋彻底清扫了一番。

  他们不敢改变女儿屋里的格局,比如床边墙上如同门扇那么大的某歌星海报,还有印着格瓦拉头像剪影挂在电脑桌上方作为装饰的T恤衫,都只是掸去灰尘,并没有加以改变。

  没想到女儿回家以后大怒,也没跟他们多吵,只在他们卧室门上贴上一条大标语:“与你们的后殖民主义抗争到底!”

  后来就发现女儿给自己的屋门加了一道他们没有钥匙的锁……是呀,一个进入更年期,一个进入老年痴疑期,一个进入青春反叛期,三个女生三窝蒺藜。难怪倪君场面上光鲜欢畅,回到女生宿舍却难以应对,郁闷至极。

  本来今天晚上与老朋友欢聚,他是真高兴特舒坦,没想到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吵闹喧哗。原来是他夫人发现女儿不是在好好复习功课而是在电脑上浏览什么“长腿欧巴”的信息,气得骂女儿“早晚是个宅女剩女啃老女”。

  女儿就反唇相讥:“谁让你们没能耐让我进一流中学的?考上大学又怎么着?考不上又怎么着?你们一群小市民!你们懂得什么叫现代花木兰吗?”

  而另一屋的岳母大概法制节目看得多了,就哆哆嗦嗦地拄着拐棍走到客厅,气喘吁吁地说:“嚷吧嚷吧,把打劫的嚷进来了,可怎么得了啊?”

  我正想略回应几句,他手机响了,他用扬声器模式接听,是他夫人平静的声音:“我刚热好银耳百合莲子羹,回来喝吧。”

  他问:“她们呢?”回答是:“都睡了,一个轻轻打鼾,一个小声说梦话。”他站起来跟我说:“谢谢你来。”

  我望着倪君钻进出租车。这个住女生宿舍的男士,他所承受的喜怒哀乐不仅属于他个人。我扭身往自己家走,深呼吸着静夜的润气。

  害羞的风信子

  天晚,有雪,好友邀我去火锅城,她说有满腹的心事要让火锅来涮一涮。因为不肯做母亲,她与老公已成水火之势,欲借我这个过来人来做灭火器,所以令我安置好女儿后速速赴约。

  当初她也极力劝过我,说做母亲投资太多风险太大。那时我笑她,现在却觉得她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幼儿园门前熙熙攘攘,我牵着女儿的手,老师踌躇着说:“这孩子含羞草似的,上音乐课嘴闭成一枚坚果。舞蹈课总比别人慢半拍,就连做游戏时也是独自在角落里张望。”

  我全身发冷,头痛欲裂。女儿将脸藏在我的大衣里,不安地蹭来蹭去,我愈发烦躁。一出世就得到病危通知的女儿,在这群活泼可爱的宝宝中间不仅身量不足,性格也甚是木讷。

  老师斟酌再三,又说了一件愈发让我尴尬的事:女儿这些天用餐控制不住食量,常常吃到胃痛还要求添饭。

  旁边有位家长擦肩而过,他好奇地回过头,望望女儿,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老师面前兀自强撑着微笑,心里却暴躁得想找谁大吵一架。

  终于头晕目眩地回到了家,泥一般地软在床上。女儿推开门,期期艾艾地要我教她什么,我极力克制着恼怒,闭上眼睛不去睬她。可不一会儿,我刚昏昏欲睡,门又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的脑袋在门边闪闪缩缩。

  心力交瘁的我终于爆发了,狂怒地指着她喊道:“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个白痴!”

  女儿惊骇地缩到墙角,过了好一会儿才瑟瑟发抖地问:“妈妈,一个人杀了自己的手,她会死吗?”

  我气急败坏地将她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头立时嗡嗡作响,那么深的伤口!连淘气都笨得险些杀了自己,老天啊,你到底给了我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们跌跌撞撞地往医院走,雪大起来。女儿没有哭也没有要我抱,一声不响地在我身后紧追慢赶,看来她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到了医院,医生说伤口太深,为了防止感染,缝合后要输液,而且可能会留下永久的疤痕。医生责备着我的疏忽,女儿默默地听着,将瘦小的脸深深埋起来,长久不肯抬起来。

  输上液后女儿睡了,我才想起好友之约,急急回电说明原因,她幽幽地说:“看来不要孩子是对的。”一句话触痛我所有的暗伤,泪猛然间决堤。这些年来,丈夫远在外地,我独自在病弱的幼女和繁琐的工作间奔走,巨大的压力几乎辗我为尘。当初我认为孩子是上天赠送我最好的礼物,现在才知道,这礼物有那么多叫人承受不起的附加品。

  握着电话,我忍不住向好友倾诉自己的委屈与懊恼,说得泣不成声,好友连连劝我,说千万不能让孩子听到这些话。

  我回头看女儿,她紧闭眼睛,睫毛扑簌簌地抖,像蝴蝶湿了的翅膀。

  到家已经很晚,一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女儿轻手轻脚地去了卧室。我接起电话,是女儿的老师。她说她今晚一直在给我打电话,如果打不通她会内疚得连觉也睡不着。

  原来,那位听到我们谈话的家长去找了老师,他说他的孩子说,我女儿拼命吃那么多饭,不是傻,也不是贪吃。她说妈妈工作很辛苦,她要吃得饱饱的就不会老是生病,会快快长高变聪明,会给妈妈做饭,帮妈妈拖地,妈妈就不会再烦了。

  说着说着,老师突然哽咽了,她低声说:“您的孩子还说,妈妈最爱吃苹果,她一定要学会削苹果。”我猛然看到茶几上的水果盘里,有一个已经干皱皱的苹果,被削得坑坑洼洼的,上面还有淡淡的血渍。

  我的心痉挛着,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她第一次进来是想让我教她削苹果,我却没有理她。她把自己伤得那么重,只是试图为我削一只苹果!

  我来到她的房间,她居然换上了公主裙,默默地站在红地毯上,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雪人,仿佛太阳一出即会融化。

  一见我,她眼里闪过浓浓的歉疚,一下子,我的鼻子酸起来。她喃喃地说妈妈别哭,她要给我跳舞,跳她刚刚学会的《风信子开花了》。

  我发现她右脚的袜子有些异样,她说,袜子破了一个洞,昨天脱掉鞋子进舞蹈教室时,有小朋友笑她露出的大脚趾,她便自己拿针线来缝,缝好后却成了一个小包。

  我蹲下来,摸着那个疙瘩,硬硬地硌着手,也硌着我的心。她的脚被磨了一整天,我却不知道。她只有四岁半,自己苦苦琢磨着补上了这个破洞,妈妈却嫌她笨。

  她轻轻唱着,缓缓摆动手臂,如同一个小小的勇敢的伤兵,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终于将自己开成了一朵比雪还洁白的风信子。

  风信子低声说:“妈妈,小朋友们都笑我开得太慢了,还有人说我是白痴。”我的心被烫了似的猛一缩。

  她顿了一下,静静地说:“可老师告诉大家,我不是白痴,我是白色的风信子,很安静很怕羞,比紫色、蓝色和红色的风信子开得要慢一些,可等到开好了会最美丽。”

  我的心里涌起从来没有过的安然与甜蜜,我想告诉全世界的人:请允许白色的风信子害羞吧,因为,风雪再大,受伤再深,她都会拼尽全力为你开一朵最美的花。

  明天,我将告诉我的好朋友,拥有任何一朵风信子都是一件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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