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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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1年

天已经很黑了,妈妈还没回来。我和姥姥、妹妹坐在饭桌边上一直等,谁都不说话。外面的风刮得窗户纸呼啦呼啦响。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直扑扑乱跳。我饿了,想吃饭,可我也想等妈妈回来一起吃。妹妹很乖地坐着,一声不响。

  妈妈还没回来,真的很晚了。

  终于,妈妈带着一身冷气进了家,脸色很平静,看了我们一眼,说了句:“吃饭吧。”

  妈妈的脸冻得通红,鼻子眼睛也红红的,外面一定很冷。我们默默地吃饭,妈妈不说话,我们都不说话。饭已经凉了,可我们照样把饭吃完。是很简单的一顿饭:稀粥、咸菜、玉米面窝窝。

  妈妈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然后对我说:“去和妹妹睡觉去。”

  我们刚转过身,妈妈就伏在姥姥身上哭了。

  听见妈妈说:“文景死了,妈。说是自杀,说是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我在火葬场等了一下午也不让见,让我划清界限。妈,他怎么就死了?”

  爸爸死了?我的右派爸爸,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爸爸了。以前能见到的时候,总是鼻青脸肿地回家,后来就见不到了。

  妈妈一直哭,姥姥也哭,我没哭。我让妹妹睡下,我又回到妈妈身边,听妈妈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说。我不知道,我不懂,那些大人的事我真的不懂。可我觉得我该替爸爸松一口气,这下爸爸不用再叹气了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还是觉得爸爸死了,应该比活着好。死了是去天堂了吧?大人们说过,天堂是幸福的地方。

  我没哭,我不知道怎么哭,好像不是爸爸的女儿。只是觉得想吐,肚子里不舒服,我强忍着,努力地想爸爸的模样。外面的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呜的尖叫,像哭。

  妈妈把我拉过去说:“月儿,明天替妈妈去看看你爸爸,给你爸爸送点东西去,行吗?”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有我能替妈妈办这件事了。

  天刚亮,我们就出发了。妈妈把爸爸的一身西装,一件白衬衣,一双袜子,一双皮鞋打了个包袱,让我拎着,又给我兜里装了三十块钱,这是收爸爸骨灰的钱。

  妈妈把我送上直通火葬场的公共汽车,交代给了售票员,对我使劲点了点头。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点头,可我知道妈妈想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汽车走了很久,车上的人越来越少,看不到多少房子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雪花很大,雾蒙蒙的看不到路。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爸爸的样子,爸爸笑的样子。爸爸笑着,不说话,浑身是雪,一直跟着车,我的眼睛里开始有眼泪,慢慢地就看不到爸爸了。我有点冷,抱紧了包袱。

  火葬场的烟囱很高,时不时就突地冒一股黑烟,随风七扭八拐地升上天空。雪花零零落落飘在火葬场上空,周围了无人烟,空旷冷清,孤独阴森。

  火葬场门口已经有很多人了,大多是孩子,手里都拎着包袱。

  我挤到前面,看门老头冲我招手,问我来看谁。我默默地把死亡通知递给他,他看了一下问我:“带袜子了吗?你爸爸一只脚光着。”

  我看不清老头长什么样,我眼里都是泪水。我点点头,把包袱递给老头,还有那三十块钱。

  老头又说:“回去别告诉你妈妈,你爸爸的一只耳朵被撕下来一半,在脸上耷拉着。听话啊!”

  我又点点头,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老头走了出去,突然又回过头问我:“你多大了?”

  “十岁。”这是我说的惟一一句话。

  爸爸终于回家了,这次爸爸再也不走了。

  爸爸在墙上,看着我们,可再也听不到爸爸和我们说话了。

  这个冬天很冷,可我要出一次远门,我还从没出过远门。十岁,我已经长大了,要替妈妈做一个大人要做的事。因为妈妈是不能出远门的,她是右派家属,被管着。

  妈妈说我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那个地方会更冷,会下很大的雪。

  第一次出门,第一次一个人坐那么远的火车,我什么都不懂,可我不害怕,我好像不懂得害怕。我紧紧地抱着爸爸的骨灰,抱了两天两夜,我什么都没想,我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只想着,我一定要把爸爸安全地送回家。

  我牢牢地记住了那个地名,爸爸的家,哈尔滨!

  选自《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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