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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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双人间的小病房,窗台上摆了一盆“玻璃翠”,粉花绿叶,娇艳欲滴,一缕阳光照进来,花朵透着光,像女孩子的纱裙。秀君,29岁,以肺炎收住呼吸病房,后诊断为急性白血病。

  病人躺在床上,黑云般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蓝白条的住院服,娇娇软软的身子,玲珑凸凹,秀眉丽目。

  她软绵绵地伸出一只手,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小黎大夫,不会太疼吧?”

  她是部队文工团唱歌的,来自一个小村庄,其实并不怎么会唱。十年前被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军官带到北京,这军官自然就成了她的丈夫。这丈夫现在就在边上,一身军装,黑黑胖胖,连成片的铁青胡子茬。他轻手轻脚,满眼关爱,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

  我选择胸骨给她做穿刺,虽然危险性稍增加,病人仰面接受穿刺的恐惧感也大,但对于她这种病情,胸骨取样的成功率高,涂片效果好,可对进一步治疗提供更准确的信息。

  穿刺过程非常顺利,秀君一动不动,那青胡子一直握着她的一只手,眼睛在我的手上和她的脸上来回浏览。我把骨穿包收好时,胡子转眼已经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给秀君擦脸,擦汗。有胡子的下级来探病,那时胡子可是很威风。

  一天我值夜班,夜半三更,病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危重病人也都平稳,我在医生值班室做病情记录。有踢踢踏踏的声音——秀君穿着拖鞋过来了,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还是那副让人爱怜的软软的样子。

  我放下笔,招呼她:“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慢慢坐在我的对面,用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小黎大夫,睡不着,想和你说会儿话,行吗?”

  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在那个小村庄里,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妹妹,缺吃缺穿的苦日子。现在都好了,因了那胡子的缘故,她哥哥在县里有了工作,妹妹也上高中了,胡子还接她的父母到城里来住。

  我不出声地听着,偶尔递给她一个笑眼,隔着桌子,她又把笑软软地抛回来。她绕过桌子,挨着我坐下来:“小黎大夫,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这是个决不能如实回答的问题。她患的是急性白血病,不太好的类型,在我们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能活一年半就算不错了,但随时都可能并发感染而危及生命。

  我背着早就准备好的公式:“好好配合治疗,医学是在不断发展的。”秀君聪明的眼睛看到我眼睛里,我赶紧转了话题:“你爱人今天没来,他对你可真好啊!”

  秀君的回答开始有点儿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在家是叫秀英的,来这儿他说太土气了,给我改的。”她忽然又问我:“小黎大夫,你谈过恋爱吗?” 这,有人没谈过吗?我决定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我猜得果然没错,她并不要我回答,她给我讲了她自己的故事。

  秀君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和她两小无猜,家里也是一样的穷。当年两人也是指天对地,海誓山盟过的。秀君嫁给胡子后,曾偷偷地给那邻居捎过钱,据说全被他烧了。秀君做了十年的官太太,那邻居也终于娶妻生子,只是他十年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小黎大夫,”秀君又问了,“你说我在死之前要不要见他一面?”我比她还小几岁,她这样看重我的意见,我真有点儿受宠若惊。这问题比较复杂,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问她:“你还想着他吗?”秀君有点犹豫,但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这次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了。

  第二天上班,看见夜班医生嘴唇干干的样子,估计是折腾得一晚上没睡。又见胡子从病房里走出来,拿着俩包包,脸色青暗。他迎着我,眼睛红红的:“小黎大夫,谢谢你了……”我心里一咯噔。

  我忍不住还是去秀君的病房看了一眼。雪白的床单,平平整整,窗台上的“玻璃翠”水分不足,打蔫了。

  后来我问过自己很多遍,如果我是她,会抛弃自己的恋人,嫁给这个大自己20岁的军官吗?二十多年前我的答案是:不,我不。二十年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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