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没有播出的新闻录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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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楔子

  

  在我的电脑文件夹里,储存着一段没有播出的新闻录像,两年时间来一直静静躺在那里,就连我最亲近的妻子,也没有观看过。

  这段没有播出的新闻录像,并不是它因质量问题没有通过片审,而是由于我的主动放弃。

  之所以放弃播映,是因为我对新闻录像中的那个主角,心中怀着复杂的感情——他在伤害着诸多无辜的人,而他受到的伤害,却永远也找不到具体的责任者;之所以没有让我的妻子观看,是为了避免让她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我对她隐瞒某些东西,是为了让她保持生活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

  

  亲历讹诈

  

  事情得从两年前的7月7日说起。

  那天是周五,下班后准备去梨花路星巴克咖啡馆和女友约会,穿过梨花路和中山路的十字路口时,走着走着,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角,回头一看,一个老头在地下坐着,口口声声说我撞倒了他。

  我莫名其妙地说:“老人家,不是我撞的您。要不,您先起来,如果觉得不舒服,我送您到医院检查。但是您别冤枉我,的确不是我撞的您!要不我通知您家里人?”

  一群人开始围观。

  最后有人认出了我:“这不是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的记者田晓峰吗?”

  有人就开始起哄:“现在的记者,镜头上一套,现实生活中一套。整天报道别人,看看自己,撞了老人还不承认。”

  也有人支持我:“老爷子,您是不是看错人了?是他撞的您吗?”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继续争论,舆论群体会全部倒向这个弱者,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暮年老人。我以退为进,把老人搀扶起来说:“老人家,不管是不是我撞的您,咱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我拨通了女友的电话:“丽丽,我可能晚点到。你身上有没有带钱?我这里有点小麻烦,我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元。你取五百元往人民医院赶……见面后再说。一两句话说不明白,反正我没事,你放心好了!”

  我的做法争取了围观者的舆论支持:“老爷子,看这小伙子不像不懂事的。您要是没有摔着,就算了吧!”

  最后,我给了老头一百元了事。

  这事儿传到了单位。传言如果经过无数嘴巴和耳朵的过滤,往往会背离事件真相。传言在一个极其富有道德挑战的界点上稳固下来:我当街撞倒了老人,还死不承认。

  于公于私,我都有必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于私,在我的人际圈里面讨还我道德上的清白;于公,这是一个全国性的独家社会现象。事发当晚,我回家后迅速上网查找“老年人撞人讹诈事件”,全国还没有此类新闻。如果我把这个新闻调查作出来,会是一个有社会反响的独家新闻。

  我马不停蹄向领导申报了采访提纲,台里也很重视这个新闻选题,人力物力优先调配,并且专程给我配备了偷拍机,争取在两个月内拍到有典型效果的“讹诈镜头”。

  可是,当我准备操作这个选题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忽视了最为重要的一条:去哪里偷拍那个老人的讹诈镜头呢?

  当天事发后,我急于和女友约会,没有跟踪那个老人。

  这使我的采访选题陷入泥沼。寻找驼背老人,成了当务之急。我向我所有的新闻线人、社会人际资源,发出了寻找“驼背老人”的消息。

  一直等到8月11日,我的一个新闻线人小谢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小谢是负责中山路周边治安的片警,他接到一个男子的报警电话,报警人称自己被一个老人当街讹诈。谢警官问明情况后迅速赶往现场,但争执双方已经离开。

  小谢说:“后来那个男子又给我打来电话称,虽然是自己主动报的警,但是围观的人情绪好像很偏向那个老头儿,害怕警察到场后对自己更加不利,于是掏了一百五十元和老头私了了。但是自己心里感到无端被讹诈,愤愤不平。于是尾随那个老人,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老人在二路车终点站下车后往附近的居民区走,他怕跟出什么事来,就没有往前跟。他希望警方能够介入调查,还市民行路安全。”

  “你有没有那个男子的联系方式?”

  “有。他还说如果警方介入调查,他愿意站出来当证人。”

  根据小谢给我的电话,我和那个男子取得了联系。根据男子的描述,我初步断定:7月7日和8月11日的两起“撞人事件”中,两个老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根据这个线索,我开始在二路车终点站蹲点等候。

  

  街头偷拍

  

  皇天不负有心人,苦苦守株待兔三星期后,他终于出现了,而且还拍到了预想中的画面!

  随着那个身影的出现,我禁不住心跳加快,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激动。错不了,是他,一定是他!

  我将包里的偷拍机下意识地迅速检查了一遍:角度合适,镜头视野宽广。早上刚刚换的大容量、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储存卡,电量充足的电池。然后我将包夹在腋下。凭我多年的职业经验,我确信,腋下的偷拍机,能准确而又清晰地捕捉到我所需要的镜头,而且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迅速过去跟在他后面。他佝着背,拄着拐杖,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夏末时节,天气清爽。正值周五下午下班时间,大街上人很多。 佝背老人沿着人行道,颤巍巍走到二路公交车站,上了车。我来不及细想,跟了上去。老人到了本市最繁华的中山路地铁站下了车,走到中山路和紫霞路口停下,看样子是要穿过南北向的中山路口。

  时机来了!我将包里偷拍机的电源打开,机子开始工作。几秒钟后街对面亮起了绿灯,路口两边等待的人流开始互穿马路,老人蹒跚而又缓慢地被挟裹在人流中。我跟在他后面不断变换着位置,生怕过马路的汹涌人流挡住了偷拍机的镜头。

  一切在我的意料之中,预想中的场景出现了!忽然,佝背老人“唉呀”一声跌倒了,手中的拐杖扔在地上,刚才暮年衰老可怜的样子一扫而光,骤然变得举止敏捷有力。他伸手抓住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胖男人的衣襟,大声喊叫:“小伙子,你把我撞倒了怎么也不拉一下,还往前走!”

  胖男人一下子愣住了:“唉,老人家怎么跌倒了,快起来。您看错了,不是我撞的您。唉,唉,您老抓着我的衣服干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搀扶老人,并且试图让老人把手松开。

  这时候有人开始围观。

  “年轻人,你这样说可不好。你把我撞倒了,要不是我抓住你,你还想跑!我这一把老骨头,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来,你走了,我找谁去?你不能走!”老人枯瘦的双手死死地攥住胖子的衣角,丝毫不肯松手。他坐在地上,极力保持刚才摔倒的样子,一动不动。

  “我说你老糊涂啦!我这儿走得好好的,你就把我的衣服抓住了。你这老头年纪大了是不是犯浑?”胖男人气儿不打一处来,一脸的冤枉和愤怒。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东西向亮起了绿灯,汽车开始通行。但是因为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汽车只好排起长队,不停地鸣笛。

  “你这个年轻人说话怎么这么没有教养?我老了犯浑?你家有没有老年人,你平时就是这样和他们说话吗?”

  “我家有老年人,但是他们从来不凭空讹别人!”

  两人越吵越凶。

  围观者中的几个老人开始小声议论:现在的年轻人真缺少教养!把人家撞倒了,赶紧扶起来,说两句暖心窝子的话,不就没事了吗,还想跑,死不认账,真缺德。

  几个老人的议论,迅速接洽了围观者的情绪。有人开始站在人群中说话,大声指责“撞人”的胖子。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过来打圆场:“大兄弟,这样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看还围着这么多人,堵了这么多车。一会儿警察来了,事情就麻烦了。别管他是不是你撞的,你把老人家扶起来,赔两句不是,不就过去了?人家比你大几十岁,你低低头,也不算丢面子。”转身又对地下的老人说,“老哥,您就别和年轻人计较了。先站起来,活络活络,看看摔着了没!地下坐久了容易着凉。”

  此情此景,胖子知道自己百口莫辩,顺势将老人拉了起来。捡起地下的拐杖,递到老人手中。老人活动了一下。调解的男子说:“老人家有没有摔着?”

  老人说:“腰不痛腿不酸,好像没有摔着。但是这个人态度太差,他一开始要是好模好样把我拉起来,赔个不是也就算了。谁知道他死不承认。要不是我拉住他的衣裳,他早跑了!闹成这个样子,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到医院检查检查!”

  胖子心里发急,打定主意破财消灾认倒霉:“老人家,我给您二百元,您自己到医院看看去?我正忙着呢!”

  在调解人的润滑下,一老一少开始了“合理对话”。最后,胖子给了老人二百五十元,事件了结。

  所有这一切,都被我偷拍了下来。

  围观的人当中,只有我知道那个胖子是冤枉的,他根本没有撞倒那老头!那老头是在故意讹诈!

  但是,在整个事件尚未明朗化之前,我不宜站出来说明事实真相。

  老人接过胖子的钱,小心翼翼装进衣兜里。

  事件持续了大约七八分钟。人行道绿灯亮起,老人继续往对面走去。

  我也继续跟去。老人在对面的地铁站徘徊了一段时间,按照原路返回。我一刻不停地跟着,一直随他坐上返程的二路车,然后下车,尾随他回到住处。

  下关小区九栋楼三单元203。

  从小区状况来看,我初步判断,这里面的居民,大都是普通收入的人群。

  一个老人,为什么要去做街头讹诈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呢?从那个道德至上的时代过来的人,临近暮年,还要挑战人生的道德底线吗?

  所有这一切,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站在二楼的拐角处,看着老人掏出钥匙,打开203的门进去。然后走出小区,看看表已经将近20点。给女友打了一个电话,约好会面地点急匆匆赶过去。因为这个采访选题冷落了她,她有些不高兴。今晚过去,好好陪她聊聊天。

  星巴克咖啡馆,我们约会的老地方。挑了僻静的位置坐下,啜着暖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实话此时此刻我没有心情在这里聊天。我的习惯是,如果我接的采访选题没有眉目,就没心情做任何事情。或许正是因为我的这种焦虑性格,注定我一辈子干不成大事。不过也好,平平淡淡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应付着女友的聊天,满脑袋是那个讹诈老人的事情。

  老人是做什么的?

  他为什么讹诈?

  他有没有子女老伴?

  从现有的三起案例来看,都是选择人流拥挤车辆很多的市中心路口;讹诈的金额不多;都是选择年轻强壮的男子,借以引起围观者的同情……

  “还在想采访的事情?今天顺利吗?”丽丽问我。

  “嗯。丽丽,假如让你猜测,你会认为这个老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会出来干这种事呢?”

  “他比较贫困,老伴有重病。没办法,只能靠讹诈的钱来给老伴治病;或者,儿孙不孝,老人没有生活来源,为了生活,只能这样做;或者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社会渣滓,至今恶习难改……”

  “俗人之见!”

  “就你是圣人!”丽丽抢白了我一句。

  是呀,除了丽丽的解释,我能够给出这起街头讹诈事件一个更恰当的理由吗?事实永远掩盖不住真相,而这个老人的讹诈背后,是一个怎样的事实呢?

  第二天起床后,我在电脑上反复看那段讹诈录像,感觉还算满意,美中不足的是,由于人流过多从而出现遮掩镜头的现象。

  为了更能典型地说明问题,我决定还要至少偷拍两组老人讹诈的镜头。下两次偷拍,一定要克服人流拥挤遮挡镜头的问题。

  从老头倒地、扔拐杖到扯拽胖男子的衣角,这组特写镜头,是我拎着偷拍包,急步窜到老头前面拍的。我下意识地将老人扯拽衣服的画面定格,那双手青筋暴起,看起来坚强有力,和他那颤巍巍老态龙钟的形象很不相符。忽然,老人手背上那个蝴蝶状的烫疤引起了我的注意。由于当时老人倒地不起,这样的静态场景给我的偷拍提供了良机。我站在围观者的最前面,极力靠近争执双方。因此,老人手抓男子衣服的镜头,清晰而又富有质感。

  错不了,是他,一定是他!

  怪不得在街头讹诈时,我从见到老头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毕竟他年纪大了,肯定不认得我了。要不然,他绝对不会对我当街讹诈。

  

  惊天社保大案

  

  事情还得再往前追溯两年。

  两年前的2003年,本市发生了建市以来的最大腐败案。

  正是这个案件,成就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那时候我还是本市一家三流小报的一个编外记者,拿着每月450元的临时工资,仰视着总编的胖脸,崇拜着主任的威慑,屁颠儿屁颠儿地干着让外人看来光环四射的新闻事业。

  我很知足:一无家庭背景;二无特殊才能。尽管我安于现状,平平淡淡,命运之神还是赐予了我成鱼翻身的伟大机遇。当时风传本市的社保基金出现了巨大空缺,离退休人员的养老金医疗金无法按时下放。当然这仅仅限于传言,没有任何权威报道对这个传言做出肯定或者否定。

  传言迅速升级,说市有关部门为了弥补社保基金的空缺,消除社会影响,将采取一系列办法。具体什么方法,不得而知。如此重大的事情,仅仅停留在传言层面。而将传言层面戳破使事件真相浮出水面,却是我这个三流小报的编外记者的惊天壮举。因为市委宣传部早已三令五申:对于近期我市社保基金的传言,各级新闻单位不得参与,不得传播,更不得擅自采访。

  我没有遵照这个宣传禁令。按照我的职业素养,这个传言里面,一定隐藏着惊天内幕。新闻禁令的发布,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

  就在新闻禁令下发的第二天下午,我磨蹭到同事们都离开后,私自打开报社热线部的电脑资料,记录了几条关于社保基金投诉的信息。当天晚上我和几位投诉者取得联系,约定第二天在市郊二环公园秘密见面。

  上访者中,就有这个驼背老头。我看见了他手背上的那个蝴蝶伤疤。驼背老人姓叶,以前是一个钢厂工人,这个伤疤是他年青的时候在操作间,被飞溅出来的一个蝶形铁片烫伤的。后来他升任了钢厂领导,数年前退休,享受处级待遇。

  “小田呀,我们这些老骨头就拜托你了!”介绍完情况后,老叶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按照几个投诉者提供的信息,我开始了艰苦的暗访。三个月过去了,我揭开了本市社保基金的层层黑幕:数十亿社保基金被市里有关权力大鳄挪用,先后投入到股市和房地产行业,损失惨重,造成了我市社保基金二十多亿元的缺口。为了弥补这个缺口,市社保部门私自削减离退休人员的退休金医疗费,并且从各个企业大肆举债,企图填补社保基金的巨大漏洞。这种做法致使一些离退休人员、私企业主大规模投诉上访,但都被压制。我将三个月来艰苦搜集到的采访资料,直接面交给驻本市的新华社记者罗文。我知道,这样的事件在司法部门没有彻底查清之前,公开报道是不可能的,而像我这样的身份资历,这些材料在我手中无疑是废纸一堆,起不到任何作用。

  罗文对我的采访十分重视,上报新华社领导。得到批准后,罗文以新华社记者的身份介入采访调查,然后写成内参,上报中央部门。内参引起了中央的重视,中央迅速派出工作组进驻我市,此案半年后查清,相关人员受到法律制裁。而我也因为事件的升温而声名鹊起,被省电视台新闻部新闻调查栏目破格录取,一年后成为电视台的正式职工。在社保基金案件的暗访调查中,认识了现在的女友丽丽。

  就这样,我从一个草鸡,变成了凤凰!

  因为社保基金案,我和老叶接触过几次。之后便再也没有见面,直到街头讹诈事件的发生。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正义感十分强的老党员,当时他身板儿笔直,花白的头发整齐干净,精神矍铄。社保案发生后直到中央派出的专案组彻查完毕,一年后社保基金空缺全部由国家社会保障部注资填平。老叶的退休金一分钱也不会少领。按照他的级别,退休金每月起码也在两千元以上。这个收入在这个平均工资不到一千元的城市来说,无疑是高薪了。加上他老伴儿——纺织厂科长的退休金,两位老人应该说是富裕阶层呀!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将街头讹诈和他联系在一起。

  这更坚定了我调查“街头讹诈事件”的决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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