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饼

赖何天年过不惑，依旧是形影相吊、独来独往。在湖南俗语中，年纪大又没动过婚姻的童男子，称之为“老伢子”。
　　不是他身体有什么残缺，不是他没有安身立命的职业，而是他压根儿就对找女朋友、结婚这种俗事，没有什么兴趣。
　　父母着急，他嬉皮笑脸地说：“六月不是看禾时，还早。”
　　同事、朋友催问得紧时，他摘下厚厚的近视眼镜，用绒布边拭边说：“我这是目中无人，怎么找？我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赖何天”是当大学老师的父亲所取，他是专攻古代戏曲的。儿子出生时，他正在写一本论评明代汤显祖《牡丹亭》的学术著作，便从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中取出“奈何天”三字，将“奈”换成谐音字“赖”。
　　赖何天从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后，被招聘到宏光中学教美术，他很喜欢这个职业。父母慷慨地给他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意思很明白：早点儿成家。他白天教书，晚上和休息日就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读书、画画，常常不知东方之既白。他最喜欢画的是百合花，大写意，线条灵动，色墨酣畅。
　　百合花又叫卷帘花，很有诗意，李清照的“试问卷帘人”就让人浮想联翩。它是多年生草本，花形美而大，花色或白或红或黄，花为六瓣，三大三小，排列为两层，呈喇叭状。叶是平行脉单叶，或广卵形或椭圆形或披针形。夏日开花于茎顶，一朵或数朵，色、香、形俱雅。
　　父亲对他喜欢画百合花，一直暗暗高兴。古人画此花多题“百年好合”的句子，是对美好婚姻的企望和祝贺，这说明儿子有想法了。他并不知道这只不过是儿子的一个梦。
　　赖何天读大学时，校园里到处栽种着百合花，同桌的女同学经常邀他去花间一边聊天一边散步。他们都很矜持，谁都害怕捅穿这层纸后得到的是相反的结局。于是，在花开花落中，他们毕业了，女同学随父母去了国外定居。
　　于是，百合花成了赖何天屡画不厌的题材，作品参加过市展、省展，不断得到美术同行的称赞，众口一声称他为“赖百合”。他不但爱画百合花，室内的地毯、帐幔、帘子，也一律选购有百合花图案的。
　　近视眼的镜片，由薄而厚；一头青发间，渐渐地有了几茎白发。“家”呢，不知在何处。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赖何天在阳台为十几盆百合花小心地浇水，他的一位画家朋友吴恒突然来访。吴恒是本地书画院的专业画家，和赖何天年纪相仿且心气相契，很谈得来。
　　吴恒是个光头，在夏天的烈日下赶来，满头的汗珠子。他把一个铝制食盒放到画案上，说：“我给你带来一样好吃的东西，你肯定没有吃过。”
　　“笑话。是龙肝还是凤胆？”
　　“百合饼！你吃过吗？”
　　“没听说过百合花可以做饼！”
　　“土老冒！不是花做的饼，是剥取花根——鳞茎外面的数层，捣碎成糊，掺和面粉做成的。”
　　“你怎么知道？”
　　“不耻下问，便得真知。”
　　吴恒打开盒盖，百合花的芬芳扑面而来。一个个蒸得松软的饼子，洁白如玉。赖何天拿起一个，咬了一小口，再细细地嚼，慢慢地咽。
　　“怎么样？”
　　“好！从何处觅来？快告诉我。”
　　“暂时无可奉告，但你放心，我会每天来给你送一次，让你记着我这份情。”
　　“你来送一次，我就答谢你一幅百合花画。”
　　“但请不要写上款，我好送人。”
　　如风卷残云，十个不大不小的百合饼，赖何天一口气吃了个精光，连连说：“可惜少了。”
　　“这样才有想头。”
　　“也是……”
　　二十天后，吴恒不来送饼了。他打手机告诉赖何天，说卖饼的已把店子移到宏光中学旁边的一条小街上，店主是个乡下姑娘，姓白，她的家人是百合花的专业种植户。你自个儿去采买吧，我就不代劳了。
　　赖何天上完课，急匆匆在中午时走进了这家名为“白家百合饼”的小店。店堂不大，干净。几张桌子边，坐满了顾客，看样子生意不错。他忽然发现墙上挂着他的画，托裱后装了框。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走过来，着白短袖衣、西式青色长裤，系着白围兜；眉眼很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水盈盈的，像会说话。
　　“请问，你是赖老师吧？我叫白洁。”
　　“是。你怎么有这些画？”
　　“是吴老师送的，不，他说你吃了百合饼，很赞赏，托他转送我的。我很喜欢。他说你爱吃百合饼，让我到这附近来开店。他还让我看过你的照片，你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
　　“就为我好的这一口，你把店开到这儿来，多费钱啊。”
　　“这房屋是吴老师父母的，一直关着，老两口早住到吴老师家去了。他让我来开店，不收一分钱租金。”
　　“啊。”赖何天的心头一热。
　　“你第一次来敝店，我给你上二十个百合饼，而且——免费！”
　　“不……不，你不能不收费，也不能少收费。吴恒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好吧。”白洁朝里面的服务员喊道，“热腾腾、香喷喷的百合饼，快上二十个！”
　　里面答道：“来咧——”
　　……
　　时光如逝水，无声无息，半年过去了。
　　赖何天和白洁宣布要结婚了。
　　同事和朋友问赖何天是怎么回事，他神秘地说：“是怎么回事呢？只有吴恒知道，你们去问他！”说完，仰天大笑，乐颠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