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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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6年

秦寺光,名字很怪。据说是他娘在兵荒马乱的逃难路上生他时,看见寺庙屋檐上泛着紫色的光亮,他娘就给他起了寺光的大名,好保佑他。这名字确实怪,口音重的人叫他秦死光,听上去更怪。
  秦寺光是1949年春暖花开时到周庄镇的,脱下军装,在中学当教师,教历史、地理。那时的中学是寺庙改的,校舍都挺简陋。秦寺光就想,自己在寺庙里生,又在寺庙改的学校里当老师,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秦寺光在学校单身员工宿舍住了三年,第四年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当秦寺光和这个对象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校长犯难了,学校里除了一些简陋的单身宿舍,没有其他房子可以给秦寺光结婚。秦寺光跟校长说,学校操场边有一处偏厢房,里面只丢些破旧的桌椅。校长迟疑了半晌,反问,这房子你也敢要?秦寺光恳求道,给我吧,破些,我不嫌。
  不久,秦寺光开始布置新房。其实也只是用些报纸糊糊内墙和窗户。新房布置好后,他的对象却不愿跟他结婚,理由只一个,那就是她怕那老宅,整天阴森森的。秦寺光很无奈。他只能一个人住进老宅。很怪,从此以后,秦寺光的婚事再也没人过问过,镇上所有的人看他时,总是用怪怪的眼神。秦寺光怪怪的名字,怪怪的脾气,让人觉得怪怪的。
  又过了几年,学校里不让秦寺光教书了。不让秦寺光教书,说他脱下解放军军装前一直是国民党兵,是被解放军俘虏后投诚的。不能教书的秦寺光,在学校里只能做些扫厕所之类的杂活儿,一下子成了低人一等的人。白天在学校里,秦寺光自然很不舒心,唯有回到自己住的那偏厢房时,秦寺光才觉得仍然还活在阳光雨露之下。那偏厢房破旧阴森,倒也帮了秦寺光。没有人贸然闯入老宅来扰秦寺光的生活。
  偏厢房,是被原先的主人家用高高的围墙隔开的。单独的院子,单独的两层楼,单独的阳台。院子里有一眼水井,甘甜的,冬暖夏凉。秦寺光在院子里种了花木,还种了些韭菜、毛豆和爬藤的扁豆、丝瓜、黄瓜。整个院子,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独身的秦寺光,若在家待上一两个月,也不会渴死饿死。秦寺光喜欢安静地读读书,而这偏厢房里竟然丢着好多线装古书。秦寺光喜欢读书,是很早的事,当兵前在一家南货店当学徒时,曾做过私塾先生的账房先生,是他本家。秦寺光跟账房先生学了好多古文,还有算术。只是靠这些功底要啃懂这一大堆古书,还不易。好在秦寺光有的是时间,一进家就把自己丢在古书堆里,古书让他忘却了白天的不快。
  如此十来年,秦寺光像一个准点的钟摆,早晨晃到学校,晚上晃到家。回家以后,关了大门,秦寺光在大门内干啥,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去打探。后来,省里一位职务很高的干部,为秦寺光写了一张证明,证明秦寺光投诚后表现很好还立过功。在部队里立过功,那应该是好人。成了好人的秦寺光重新走上讲台,讲他的历史地理。历史地理是学校的副科,先前很少有学生对这两门课感兴趣。秦寺光上了史地课。喜欢这两门课的学生一下子多了起来。再后来,国家恢复大学招生考试,陈墩镇中学一下子考取了好多史地专业的名牌大学。
  秦寺光退休那年,外面来个摄制组要借秦寺光的老宅拍个电影。剧本据说是以前住过这里的一位海外女华侨写的,是一个凄婉的爱情悲剧故事。摄制组根据一些老照片,对老宅重新布景。从春天一直拍到冬天,秦寺光忙忙碌碌给他们做后勤。电影拍摄完工,摄制组花了两天工夫,专门为秦寺光拍了一段生活纪实。
  第二年,据说电影在海外放映很成功。有一天,突然有一个保养很好的老妇人来到秦寺光的老宅。老妇人说,我叫琼,就是写剧本的人。我是陈墩镇人,我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这里。这老宅原先是我家的书楼。我十八岁时,无意中与镇上一个南货店里的学徒好上了。他跟我一样酷爱读书,常常偷偷来我家借书。这事,后来被我大伯发现了。大伯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家败坏了家风,我爹我娘跪地求情也没用。大伯叫了一帮人把他困在书房里毒打。没料想,打出了人命。大伯买通了当官的,没有被追究。为息事宁人,大伯又把书楼用围墙砌了起来,最终成了一处人人害怕的凶宅。那回,我没挺过来,疯了。
  秦寺光说,其实,我跟你的那个学徒一样。我在当学徒时,也酷爱读书,也认识了家里有书楼的富家女孩。只是,当他们家里人觉得她有失门风要叫人惩罚我的时候,女孩冒险出来给我通风报信,我连夜逃脱。后来,我实在没处可去,衣食无着,才当了兵。
  一年后,秦寺光和琼结了婚,两人生活在重新改造的书楼里,相敬如宾。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两人都已过了九十高龄,然仍眼不花,耳不聋,每日读读书,喝喝茶。即使喝茶,俩老人也总要举杯齐眉,以示互敬。
  选自《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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