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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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回到深圳的当天晚上,陈泽明在沙发靠垫后面发现了姚小椿的照片。的确是姚小椿,她穿着婚纱,无肩曳地的款式,白得闪闪耀眼。好像在跳舞,在海边。
  天是响晴响晴的天,海是湛蓝湛蓝的海。她踮着脚尖,拎着一边裙角,微微仰起的脸,挂着灿烂的微笑。她还是那么细瘦,像一株马蹄莲。
  可是家里怎么会有姚小椿的照片呢,应该是姜彻遗落的。姜彻和陈泽明是驴友,在豆瓣互助旅行小组相识,曾经结伴去过尼泊尔。五天前,他们换房度假,陈泽明去了成都,住在姜彻的家,而姜彻则来到了深圳,住在陈泽明的家。
  开电脑,姜彻正挂在MSN上,陈泽明说捡到一张美女照片。姜彻笑,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呢,原来丢在你那里。陈泽明说她是你女朋友吧。姜彻说是啊,我们就快要结婚了。
  午夜十一点,骤冷。陈泽明打开酒柜,找出一瓶珍藏许久的瑞典伏特加,倒在玻璃杯里直接喝了。四十度的烈性酒,未加冰,好辣。他扑通倒在床上,全身瑟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受伤的绵羊。
  意外如一只灵动的手伸进脑海打捞记忆,掘开大片断垣残壁,捞出满目姹紫嫣红。多少时光都悲喜经过,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为什么她还在?记忆该忘,却像一根细小的木刺扎在他心里,是拔不出来的那种小刺,一直疼一直疼,疼成一片一片。
  这三月夜晚,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那旧时相识,他无法将她微笑地忘记,只能把她悲伤地记起。尘埃又惹来澎湃,怎一个疼字了得。
  姜彻
  两个月后,陈泽明又去了成都。给姜彻打电话,他说他在好乐迪呢,你过来。午后时光,太阳没有温度,但明晃晃的,刺眼。
  陈泽明打车赶去,发现只有姜彻一个人,开了间小包,喝着闷酒,唱着情歌。寒暄过后,他将姚小椿的照片还给他,顺口问,她呢,你女朋友,怎么没陪你一起?
  姜彻仰头干了一支喜力,清清嗓子,声音艰难地通过声带,像从黑暗底处推开一扇吱吱嘎嘎的木门。他说,她死了。
  就在半月前,姚小椿跳楼了,法医鉴定是自杀。她剪了发,化了妆,做了水晶指甲,穿了一件花到不能再花的吊带裙,像一只蝴蝶,从27楼的窗台上翩翩飞走了。
  三年前,他和她在杜甫草堂相遇,她是漂亮的讲解员。尔后,他每周双休日都会花六十元门票,跟她游览,听她讲解。
  爱情从一个人的一见钟情开始,多希冀至两个人的共对能够到老结束。
  他种下满心窝的种子,相信至少有一两颗能生根发芽,开出绝色的花朵。谁料舞跳到半场,忽然帷幕落下,蝶飞了,怀空了,他变成了错愕的观众。
  她死了,所有的树木、河流、星星,都随她而去。
  他仰头又干了一支喜力,透过泪帘看陈泽明,发现他蹲在地上,将脸埋进掌心,像一块沮丧的黏土,抽泣着,逐渐大哭起来。
  他又为何哭?他又为谁哭?
   陈泽明
  十七岁,这么近,那么远。电影院里,紫霞对至尊宝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只猜中了前头,可是我却猜不中这结局。
  坐在陈泽明旁边的姚小椿忽然大哭起来,他也难过得不得了,找手绢,找不到,索性脱下校服,手忙脚乱地帮她抹干净脸庞。
  他们是隔壁班同学,高一甫进校他就对她心有所动。她骨瘦如柴,有一头漂亮的褐色短头发,带着天然的温柔波浪。
  那么猖獗的美丽,如同夏季生机勃勃的朝颜花。她母亲在路边摆烧烤摊,她每天放学后都去帮忙,所以身上总是有一股羊肉的膻气味儿。
  他常跟着她的混混男友去那儿喝酒,帮她一支一支地穿烧烤签子。他叫她大嫂,这个称呼是从《古惑仔》里学来的。
  那是一整个弥漫朝颜花香气的夏天,在山顶,他,她,她的混混男友,以及混混男友的另外几个小跟班,左手香烟,右手啤酒,跟着录音机从罗大佑唱到甲壳虫,念顾城的诗、乱七八糟地跳舞。将冰冷的啤酒浇到皮肤上,再把啤酒瓶摔得粉碎。
  直到夏天结束,她被混混男友抛弃,拉他去看《大话西游》,哭得稀里哗啦,说真想被什么人带去很远的远方。他忽然来了勇气,蛰伏许久的激情全盘迸发,一把抱住她,说你跟我好吧,我带你走,哪里都行。
  谁都以为,远离伤心之地有益记忆的掩埋,她要逃,他便助她。去往深圳的火车上,她从上铺下来,钻进他怀里,像一只惊弓之鸟,说睡不着,很害怕。
  十七岁,少女经历过怀孕打胎,少年却还没学会接吻。她奉上嘴唇,像鱼穿过水,树根深入泥土。
  在深圳,他在工厂做钳工,她在酒店清洁卫生。这是一片充满机遇的土地,几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商铺,又慢慢做成公司。
  她却突然走了,用口红在梳妆镜上写,对不起,别找我。他听话,不找她,却始终留在深圳,等待她。
  即使她永远不会再回来,又或许回来了,却永远也遇不到,他还是要等。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是被爱情线绳支配的小丑。
  她将他一击即中,他爱她,心无旁骛。
  等待没什么了不起。
  姜彻
  姜彻带陈泽明去逛杜甫草堂,那是姚小椿曾经工作的地方。又带他去吃肥肠粉,那是姚小椿最爱吃的食物。
  五月的成都,正是杜甫诗中描述的“好雨知时节”。他们走她走过的路,看她看过的风景,喝她喝过的酒,在怀念中争先恐后地谈论她。
  最好的时光是过去的时光,最幸福的回忆,却可以变成最不幸福的回忆。他们爱着同一个女人,同一个女人摧毁了他们,回忆的牢里那么冷,陪伴多么重要。只有互相安慰,找点暖意,才不会被活活冻死。
  他们甚至去了她的家,坐落在人民南路的两居室。姜彻用钥匙打开空无一人的房门,陈泽明用桌上的一对情侣杯冲泡咖啡。
  音响打开,万芳的声音带着清亮的忧伤,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们的心脏:若你决定把梦一次摇醒,我们将不再感到可惜,我们不要伤心了。
  夜来了,夜深了,他们找出酒对饮,一起喝醉、一起呕吐、一起疯癫。陈泽明手捧姚小椿的吊带长裙,在地板上转圆圈跳舞。
  裙摆扬起微风,仿似尘事的碎花,迷离耀眼。是谁说爱一个人爱久了就会变成她,两个人不再是单独的个体,像纠缠的藤蔓反反复复纠缠,最终长成一株。
  她曾来如水,然后去如风,似一场幻境,一个美丽的黄昏。落日退去,一点一点,被黑夜带走,深埋时光河河底。我想在变老之前死去,列侬说。生命可以如此选择,那么,爱情呢?
  姜彻和陈泽明
  十天后,姜彻去双流机场送陈泽明。
  他们拥抱了一下,松开,说再见。
  《霸王别姬》中,虞姬程蝶衣在戏台上自刎时对楚霸王段小楼说,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这确是最好的收梢。
  在爱情离开冬天来临之前,他们将不再伤心,将学会爱黑暗日子同光明日子一样。爱长年积雨的森林彩虹背后的河流,剐净心壁的情痕,从回忆堆成的牢里走出,他们的杯将不再为她而空。
  再浓烈炙热的爱情,也终会打马而过。
  姚小椿
  没有人知道姚小椿的绝望是从何时开始延展的。是十七岁爱上小混混,做他女友,为他打胎,认定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她,却只猜中了前头,没猜中结局;
  是二十五岁又遇见他,发现余情未了,丢下好爱自己的陈泽明,从深圳追随他到成都,然后他结婚,新娘不是她;
  是二十九岁一边做姜彻的女友,一边做他的情人,对自己在爱与不爱之间左右摇摆的憎恨,此后被他妻子现场捉奸,打骂她,而他始终缩头缩尾躲在一旁,一言不发,龌龊至极;还是仰望月亮迎风翩翩飞起的那个瞬刹?
  城市多寂寞,你我他她,谁不曾全心投入过一场感情风雨,要得太冲动爱得太深刻,多奢求就有多失落。谁不曾心里潜伏着一腔缺憾,忧伤继续。谁不曾想把要爱的那个人掩埋,权当梦一场,结果仍是情网难逃。
  如果爱上了,那么天空是低的,雨是黑的,羽翼是稀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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