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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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4年

一年四季里,秋天是庄稼人最忙碌最充实的季节。有什么能比得上收获的激动与喜悦呢?
  随着夏季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远去,乡村的天,一天天变得湛蓝高远,乡村的大地,也一天天由翠绿变成五彩。潮湿闷热的空气淡了,风中泛起秋天的香。地里的花生,玉米,大豆,高粱,棉花,谷子,红薯,都赶着趟儿熟了。它们的主人却并不着忙,收完花生,掰玉米,玉米运回家,找个湿漉漉的早晨,去收大豆。成熟的大豆太调皮,阳光底下一碰,那些黄灿灿的豆粒就要从豆荚里蹦出来。去拾棉花,却刚好相反,阳光灿烂的晌午最好,那时节,花朵上的露水都被太阳晒干,拾回来的棉花又白又干净……
  秋天庄里没闲人,小孩儿也不例外。大人们用粗粗的牛皮绳,光亮亮的长扁担。小孩子用两只小小的篮子,一根一米多长的小扁担。大人们挑着百十斤的担子在前面“咚咚”有声地走,肩上的担子随着有力的脚步有节奏地上下颤动,小孩子挑着两只小篮子,里面盛放着几穗玉米或者几块红薯,一扭三晃。紧紧跟在大人后边。
  干活儿是累的,苦的。扁担再小,篮子再轻,压在肩膀上从山上一直挑到山下家里。嫩嫩的肩膀也给压红了,不敢碰,稍一碰就钻心地疼。大人们看在眼里,再往篮里拾,总是一个劲儿说,行了行了,别压着。他们很知足。我却是不知足的。恨不得多装一点再多装一点。父亲的肩膀都压成铁锈的颜色了,多疼啊。
  干活儿的苦累,却常常被妈妈从山下带来的一顿饭就冲得无影无踪。秋天山上活儿多,为了省掉来来回回在路上的时间,午饭常常是在地里吃。回家做饭给我们送饭的自然是妈妈。她在地里跟我们忙碌到一半,看看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就提前下山。我们的小脑袋便开始频频转向山下的路。一个点,两个点,山下的小路上终于出现了妈妈的身影,一根担子,前面是一只大铁水壶,后面是一个竹篮子。那会儿的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乱叫了,看着妈妈的身影,手里倒是干得越发利索有劲。赶紧收尾,要开饭了。
  我到现在都怀念妈妈竹篮子里的饭菜香,觉得此后走过的几十年,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了。不过是寻常的农家菜,不知道妈妈为何可以将它们做得那样香甜。黄灿灿的葱花油饼,几根洗得干干净净的嫩黄瓜,一小瓶妈妈做的酱菜,咬一口饼,再蘸着酱菜汁,咬一口嫩黄瓜,舌头都想咽下去。妈妈不吃。她笑吟吟地坐在地头儿上看着我们爷儿几个吃。
  头顶上的天蓝得人想流下眼泪来。
  吃饱了么?
  吃饱了。
  还累么?
  不累了。
  来喝点水。
  不,去喝泉子里的水。
  地头上有常年不干的泉,清清的,浅浅的,趴下去,“咕咚咕咚”牛饮一气,那股子甜凉一下子就散至人的五脏六腑,哪里还有半点累呵。
  秋天的田野里,到处都是那样在山上吃饭的人家。地与地挨着,到了歇晌开饭的时间,地头儿上一坐,大人们也会互相谦让一下,却没人真的去吃。各家的篮子里,饭菜都够丰盛。小孩子却是不在乎的,在自家篮子面前吃个半饱,肚里的馋虫已经给喂得差不多了,人有了精神。蹦跳着跑到邻家地头,邻家大妈拿出半块白花花的馒头塞过来,毫不客气地就接了。
  人家的饭,更香。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似乎是很遥远的古时候的事。细想,也不是。不过数十年前,在我们的乡下即是如此。地里的庄稼收了,随便在地里放着,一直放到晒干才往家里收。运回家的那些,就随便在场院里堆着,一垛一垛的玉米,一堆一堆摘好的花生,把小小的场院堆满了。夜里盖一下,防露水。白天去摊开,继续晾晒。一直放到秋末冬初。不少一只棒子不短一斤花生。
  记忆里最难忘的秋天,是我十三岁那年,一个多事之秋。正是秋忙时节,弟弟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小命。两个大人是顾不得家了。清清楚楚记得,妈妈从医院回来筹钱,坐在地头儿上嘤嘤地哭。那年地里的庄稼长疯了,玉米棒子长得一尺多长,花生从地里拔出来一棵竟然挂果近一百颗。
  她头一回觉得那些痛收的庄稼是一种累赘。她无力将它们收回家里,只能任其在地里自生自灭了。
  那年的庄稼还是安安稳稳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是村上的叔父、大爷们帮收的。没有谁发动,也没有谁倡议,却是齐齐商量好了一样。收割季节,都放了自己手里的活儿,先奔到了我家的地里。
  那年,我家破天荒成了村里秋收结束最早的一家。被弟弟的病折腾得憔悴不堪的我爸,站在收获之后的秋野上,泪流满面。
  选自《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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