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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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人哪,一定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你交的那些养老保险。
  琳达离开了我,因为我送了她一枚假的订婚戒指,那枚戒指很大很闪,就像一颗真的钻石。
  假如我有一万八,我一定会给她买一枚真的,可是我只有十八块,以及很美好的未来。琳达只是目光有点短浅,只看到我欺骗了她这个事实,看不到我铁了心也要给她的幸福。
  好在我接到了一笔生意,那个男人出手很阔绰,一下子就砸了五千给我,这是我公司开张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款项。在此之前,我总是替人去肯德基买一份全家桶,或者从阳台上爬进别人家里去取钥匙,从而获得几十块钱的薪金。
  我的公司名叫“飞毛腿”,这是个很威风的称谓。
  那个男人没有告诉我他的姓名、身份,甚至没有告诉我完整的生意内容。他只是说,他必须要离开一个女人,这女人为此想要了断余生,他不想受她胁迫,也不想看着她死。
  我的脑海中呈现出了一个大致的梗概,对一个声名显赫的男人来说,如何结束一段不可告人的恋情是一门艰深的课题。爱得越深越浓越缠绵,后来就越难抽身,这道理是人都懂。可我又能怎样?把她绑架,然后好吃好喝侍奉一辈子?
  他苦笑,没那么久,一个月就行了。如果一个月之后那个叫莫怡的女人安然无恙,他会再给我五千。
  一万块钱能够买很多东西,但我只需要一颗真正的钻石,它会让我把琳达带回家的胜算成倍增长。不过是一个月而已,一个成功的男人必须要把握机遇,而且要有耐心。
  其实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要来了莫怡的电话号码,在男人离开后的夜晚十一点多钟,我拨通了她的手机。
  我说,十年前这号码属于我的女朋友,她死了。在十年忌日的今夜,我想知道这个号码会流落到谁的手上。我不需要鼓励,也不需要安慰,只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听我说话,这样我就可以把那个隐约的鼻息当成她。
  我入了戏,哭得很逼真。
  从那一天开始,我总会在同样的时间打电话给莫怡,电话拨通,她还健在,心就安稳,就好像那一万块钱离我越来越近,琳达也越来越近。
  遗憾的是,这样的工作只是一开始有趣,接着就一天比一天枯燥,我很累,哭不出来,也编不出莫须有的爱情桥段。演技下滑的最大弊端就在于会使信心渐渐匮乏,我总怀疑她是不是听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有的时候,只能大片大片地沉默。
  在沉默的尾声,我听到她说,我想见见你。
  我说,不需要,真的。
  这是一种做贼心虚的本能防卫,担心她辨明了真伪,给我一记耳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在我的胸口扎上千万刀。
  可我就想看看她长什么样,这点好奇竟然奇迹般地战胜了我的恐惧。
  她很安静,看不出悲喜,就连那些令人动容的话语,也像是一种时过境迁后的娓娓道来。其实打给她第一通电话的晚上,她已经准备好了,瓦斯、遗书、长裙和淡妆,可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像是个莫大的讽刺,无论她的死相多么安详体面,也不会让人在十年之后那样深刻地回忆。
  在护城河畔浓密的柳树下,她说,她见我,只是想确定这世间真的还有那么一点美好,值得她继续活下去。
  我跟莫怡不是一路人。
  她总是讳莫如深,关于那个伤过她的男人,说得很少。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纯粹都在消磨时间,好几个钟头只是看幽暗的水光和对面天空飘过来的孔明灯。
  这种经历真是无聊至极,让我空前地怀念琳达,琳达长得不算漂亮,可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段,她的作风无疑要奔放许多,我们相处的方式,也会花样百出。
  我很担心长此以往下去,我会忘了琳达,这种事绝不能发生,她是我从刚发育时就开始树立的理想。
  可我也不敢疏远莫怡,她活在我编造的假象里,总好过死在冰冷的现实中。好在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只需维持一个月。
  一个月终于过去,那男人没有食言,他给的钱一分不少。我用最快的速度,飞向了琳达。
  琳达看着那枚货真价实的钻戒,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淡定,那枚小小的钻石摆在她的掌心,跟她手指上的另外两颗相比,简直渺小得过了分。
  她说,这些都是她“干爸”送给她的。我居然还很高兴,我说你干爸就是我干爸,走,带我去见干爸。
  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个合家团圆的故事,而是两个男人间实力悬殊的战争,你也可以称之为“蚍蜉撼大树”,因为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资格尊享“干爸”这种称呼的。
  我骂了她,骂她不要脸,她也骂了我,骂我又穷又懒。我们就像两只禽兽在街头对咬,外表凶悍却又内心虚弱,因此只能虚晃一枪,然后各自逃命。
  逃出很远才看到手机上的短信,我很想你,你在哪儿?
  在我的世界里,莫怡只是一个摄像机,目睹了我动人的文艺范,却看不到我离开她后极其丑陋的嘴脸。摄像机爱上痴情的男主角?对不起,我的天赋只能演一场苦情戏,演不了科幻片。
  我继续给人跑腿,翻阳台,取包裹,坐在街头吃着盒饭,吃完了,就回到办公室。那是一家录像厅楼上的小单间,夜深的时候,可以听到楼下放毛片的声音。
  在偌大的城市里,莫怡想找到我,谈何容易?
  可她偏偏就找到了,她在我张贴的小广告上看到了我的电话,还有办公地址。她说为什么你不打电话给我了,只问了一句,墙壁上的照片就吸引了她目光,那是我和琳达订婚时拍的。
  那是谁?
  是我的女朋友。我说。
  我曾经告诉过她,在我前女友死后的这十年里,我再没有过其他女人,可是现在,在这样不堪的境地里,还有什么值得隐瞒。
  她并没有追问,带着惯有的平静离开。
  我看不出她受到了什么打击,我也没有必要愧疚,跟她不熟,何况还救过她一命。她死,或者不死,我都活在当下,没羞没臊。
  但我还是打了个电话给那个男人,告诉他我只负责莫怡一个月的生命,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可说不定莫怡还是会想不开呢,你能不能去看看她,她需要你的安慰。他做了保证,即刻就去。
  我的心从高处落下,却落不到地面上,只是空落落地悬在那里,忐忑地跳动着。我恍若看到莫怡穿上了修长的波西米亚长裙,站在镜子面前梳理长发,化上淡妆,打开音乐,躺倒床上,忧伤的音符在致命的瓦斯里流淌。她渐渐沉睡,手中的遗书落在地上,上面写满了她的悲伤。
  那时我已经在护城河边站了两个多小时,收到莫怡短信时刚好是夜里十二点,她说,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段清白的人生?
  最后一盏孔明灯在对岸缓缓升起,越仰望,越绝望。
  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孔明灯从天空坠落的情景。
  天幕高远,氧气稀薄,烛火熄灭,便是它皈依尘土之际,而这,也正是莫怡的宿命。
  她给我的短信,我已给不出任何答复。
  警察的调查结果是,莫怡生前有很严重的忧郁症,自杀倾向明显。当晚死者一人在家,并无客人来访,所以案件的真相很容易就能盖棺定论。她从9楼跳下,说明去意已决,只有九死不悔的决心,才会有这样的纵身一跃。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那个男人为什么没有去找莫怡,如果他去了,莫怡还会不会死?
  我打电话给他,他根本不接,于是我锲而不舍地拨他的号码,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很愤怒,大声地呵斥我,你有完没完?
  我说,是你不想让她死,你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他冷笑,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在意她的生死?
  是在感情最灼热的时候,他将自己的秘密交给了莫怡,而在感情冷却的时候,莫怡把他的秘密当成了死灰复燃的筹码。她说她会死给他看,死前会把那些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秘密大于白于天下,那是他唯一的忌惮。
  他不想因为一个把柄,屈服于一个女子,也害怕她会奋不顾身,玉石俱焚。他只能拖延她的死期,想办法将那些证据索要回来。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她竟突然主动把那些物件还给了他,她说,她好恨,恨不能让他身败名裂,可如果还能再把握一次深爱的机会,谁还愿意那么辛苦不堪地恨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拥有一个足以震慑自己的秘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可我知道,我不是琳达“干爸”的对手,我也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
  他说,她居然会爱上你这个跑腿的?你能给她什么?
  莫怡错了,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我只能成为那个在她离开十年之后,坚持为她想念和流泪的人。
  【责任编辑:徐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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