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先生最爱喝酒，这我是知道的。

　　我也一直想送给先生一瓶酒，可我没有。

　　那一年冬天，下起了大雪，先生就让我去他家里住。先生的屋子特别小，里面乱糟糟的，没有下脚的空。先生的妻说，当老师有什么好，弄的家不像个家。先生一听就火了，随手给了她一个巴掌，骂道，当着学生的面谁让你说这个的？于是先生的妻就哭了，而先生不再理她，独自儿摸出一瓶酒喝起来。先生对我说，酒是好东西，有劲儿，等你以后长大了就会知道的。他说这话时，门外的雪下得正大。

　　先生爱喝酒，但他从没喝醉过。

　　他说，喝醉了心里难受，怎么给你们上课呢？的确，先生从没有因喝酒而耽误过我们的课。我们这属于偏远山区，特贫困，学校破破烂烂的，像火柴盒那么大，一下雨里面就湿淋淋的。学校只有先生一个老师，以前乡里也分配来两个，但没出一个星期他们都不辞而别地走了。先生也曾想不干了，因为这活干着太没意思，还不如出去打工。可村长硬是苦苦地哀求，先生没办法，只好来了。这一来，就是二十多年。平时先生也把酒带到学校，趁下课的机会喝两口，这时候我们都跑到教室前的小操场上像一群猴子一样东窜西跳。

　　喝酒给身体都喝坏了，有时候先生这样自言自语。那你就别喝呗，要不我们替你喝，我们围在他身边说。他呵呵笑着摇摇头，不行啊不行啊，干不了几年喽！

　　在这里来回奔波了二十多年，现在先生也确实有不干的想法了。他说，等把这破教室翻盖一新，给你们找来新老师后，我就退喽！

　　关于翻盖教室，先生不止说一次了，也不止说一年两年了，他曾经和村长谈论过此事。村长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缺钱啊，有钱谁不愿意拿出来修学校呢！先生也到过乡里，乡里没给明确的答复，只是让等，无限期地等。后来先生一恼跑县里了，那次去县里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先生一直没对我们说。但从先生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也不怎么顺利。

　　这两年，由于学校的条件特别差，以至学生辍学的很多，几乎每个星期都少一个。于是先生就亲自去人家家里，一进门就高呼学生的名字，像叫魂似的。起初学生家长也挺尊重他，可渐渐地，就嫌他罗嗦了。孩子是我们的，我们交不起学费让他去打工还不行？再则，就那两间破教室，也能培养出个人样来？有些家长反问先生，先生的口才本来就不好，被人这样一问，把他弄得脸红脖子粗。

　　有一天，村长兴奋地找到先生说，这回我们可有救了。

　　啥？先生问。

　　听说县长要到我们乡里搞调查，还有可能来我们村。哈，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能让县长看到我们这么破旧的教室，他肯定会给我们拨款修建新房子的。村长说。

　　是的，是的，这是一个好机会。先生一拍手掌说。

　　不过，也不能确定县长就来我们村，可你们还是要作好准备的。村长说。

　　那是一定的，先生笑道。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整天打扫学校的卫生，忙得不可开交。先生还教我们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就这几个字，先生教了三天，我们才有模有样地喊出来。当然，先生也不止是教我们，他还有别的事呢，听说是在准备材料。具体什么材料，我们小孩子家，还不甚懂。

　　半个月后，没想到县长真的在乡长的陪同下来了。来的有一二十个，光记者就有三个，他们是坐着小轿车来的。

　　有什么困难说出来，上面会给予解决的。乡长在县长身边笑眯眯地对先生说。

　　于是先生就说开了，说教室太破旧了，说没有一点办学经费，说急需老师，说失学的孩子太多了。说到最后，先生竟然哭起来。他把一摞材料双手递到县长手中，说办教育难啊！

　　县长一边听一边皱眉，一副忧虑的样子。

　　前后总共有十五分钟，先生说完，县长他们一帮人就钻进小轿车走了。

　　第二天晚上，先生眉飞色舞地让我们看电视，说县长到我们这调查的事上电视了，他高兴地说这下我们就有希望翻新教室了。

　　后来，电视上真的就播放县长到我们这里的事了，可电视上没有我们破旧的教室，整个镜头一直是先生哭泣县长皱眉的场景。当时电视上的解说是，县长关心教育，老师感激涕零。先生看了，半天没吭出声来。

　　当晚，先生一个人呆在学校里喝了很多酒，他喝醉了，当我们发现时，他已经昏倒在地。送到医院，医生说先生酒精过敏，以后再不能喝酒了，一点也不能沾了。先生听了，一脸沮丧。

　　后来，我们就想给先生送点什么，可我们这些穷娃子，哪有钱买东西呢。后来突发奇想，我们找来一个空酒瓶，在里面灌了一瓶白糖水带到先生面前。给，送你一瓶酒，我们说。先生拎起来看了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饮而尽，然后咂一下嘴，说，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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