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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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之一:风云散

  “风云散”这个小吃店,真是小:只能摆三张桌子,还不是圆桌不是方桌,是“火车座”,坐满了也就六个客人。好在常常客满,生意不错。店主在门前撑了一把太阳伞,伞下一张小方桌。

  太阳伞下往往只坐着一个人:店主骆依然。一手夹烟,一手翻着晚报。不看报的时候,就看路对面的棕榈和芒果树。车来车往,全不在眼里,眼里只有树的影子。

  店里忙碌的人,只一个,老公常子林,又做厨师又当服务员又当收银员,又招呼又赔笑又当采购员。忙的间隙,还会跑出来,对骆依然说,你呀,烟少抽些。骆依然把烟头朝着烟缸就要按下去,笑笑,你去忙你的。老公一转身,骆依然又轻吸一口。牙齿白得像水做的。红鼻子老卢,青眼圈刘雨桦,蚊子腿梁一伟,三个男人,盯上了黄昏后太阳伞下的这位少妇。不坐里头,要坐骆依然的小方桌边。骆依然说你们自己拿凳子去。男人也不觉得服务不周,自己拿了凳子。叫了几个菜,自己提了几瓶啤酒。红鼻子老卢叫骆依然撬开啤酒,骆依然叫老公来开。刘雨桦说:男人开酒,我们不喝。骆依然说:不喝酒吃菜,我们家什么都是老公做,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档儿常子林已开了啤酒,进屋了。三个男人刚才都注意了常子林:不足三十,头发茂密,眉眼里还有小年轻的火花,比女主人至少要小三四岁;笑的时候,也是店小二一样谦和,不笑时,那眼神却不好捉摸,有点像沉默的子弹。三个男人用眼神传递了一下紧张,赶忙又笑了,很有风度地叫骆依然来一杯。骆依然笑笑,摇头。三个男人就边喝边讲黄段子,骆依然一点不脸红,有时也跟着笑。三个男人就很满足。

  时间一长,三个男人就更放肆了。红鼻子老卢伸手去桌底下,搭上了骆依然的腿。骆依然说:老卢,是不是要吃红烧猪蹄……把你的手剁下!声音不大,落地有声。红鼻子老卢瞧瞧屋里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老卢是怕惊动男主人,那就不是玩笑了。

  三个男人还是来,还是黄段子不断,但是动口不动手,不敢动。青眼圈刘雨桦问:骆老板,你们晚上住哪?骆依然指指屋里,往上头。原来就住隔板上,难怪店门边竖着一个梯子。红鼻子老卢叹气:唉,做小生意不容易的。蚊子腿梁一伟说:夫妻创业,共建家园啦!骆依然笑笑:睡哪不是睡觉。骆依然知道三个男人的心思:假装同情,让她红杏出墙。三个男人都分别约过她去某处,她一个没答应。

  这天,三个男人又带来一个男人,奔驰黄有贵。黄有贵是某公司高层干部,是这三个男人的朋友。奔驰黄有贵给了骆依然一张名片,话没多说,只问她要了手机号码,说改日请赏光吃咖啡。骆依然说万分荣幸。另三个人面面相觑,那意思是别装正经了,我们拿不下你,不信没人拿不下你。女人最终是爱财的。

  没几天,奔驰黄有贵真的叫骆依然去吃咖啡了。骆依然真的去了。黄有贵说:你是个有品位的女人,有品位的女人就要过有品位的生活。骆依然说:你打算给我品位?黄有贵说:直说吧,我喜欢你,你要什么条件?骆依然说:你有什么条件?黄有贵说:三室二厅,一部好车,一年再给你十万,行吗?骆依然笑笑:黄总,谢谢你高看了我,我要告诉你,这一切我都有过,而且比你说的要有品位得多,而且是在十年前……后来我进了监狱,就什么也没有了。至于为什么进监狱,恕不奉告。

  黄有财啊了一声,坐了下去,听他们三个说,你那老公……很一般,怎么回事?骆依然说:他也是坐过监狱的,当过黑社会的小头头。我们同时出狱的,是在出狱回家的火车上认识的。当时,我们互相瞒着。回家后几个月,他先跟我说了他的经历。我比他大几岁,他说我们还论年龄干嘛,有些人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有些人一辈子活了别人几辈子的经历了。我们什么都有过,也什么都会有。

  黄有财说:那么,你今天来?

  骆依然说:来喝咖啡呀!黄总,你说的品位我也想有,可是我知道一个人什么都想有就会什么都没有。你说呢?

  黄有财说:对不起,骆依然,这实在是一个恶作剧。是他们叫我来试探你的。

  骆依然也笑:黄总,我也是来试探你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曾进过监狱,只是比我早一年,犯事前,你是公司老总,我是另一个公司的业务员,因为业务上的事我找过你,你帮了我大忙,我一直记得你……可惜,后来,我走上了歧路。黄总,你出狱后又有了成功的事业,我佩服你,也愿你能珍惜。

  骆依然说话时,黄有财不断地说是吗是吗?像在梦里。

  后来,黄有财、红鼻子老卢、青眼圈刘雨桦,蚊子腿梁一伟他们四人在风云散聚了一次,桌子还是拼起来的。等菜全做好了,才开席,因为老公常子林也加入了。那天,酒喝得不多不少,只是常子林喝多点,子林大着舌头说:各位兄弟,你们不知道,别看依然什么都不会做,没有她,风云散就真的散了。

  之二:风车滴溜溜地转

  车荣搬到了乐山苑,2号楼,3层。房东是个胖女人,脸上的肉把一张嘴挤成了一个烂桃子,红艳艳圆嘟嘟。偏偏话多,吧嗒吧嗒不停。

  我这房子大呀,在别的地方至少要600块,胖女人拉开窗子,向外指着,就是这平台上晦气嘛。

  平台上搭着一个铁皮棚子,占了平台的一半面积。棚子的墙,底半截是砖头,上半截是钢筋焊成的,锈得黑透了。车荣倒看出一丝趣味来:每一根钢筋上都绑着几个风车,一面墙上就有一百多个,五彩缤纷。棚顶上是石棉瓦、镀锌铁皮,棚子里头又用木板隔成两部分,后头有纸板、木板挡着,看不清什么,前一部分没什么挡的,支着两口锅,锅边堆着一些木柴。胖女人指点着铁皮棚子说:平台上搭着这么个东西,烟熏火燎的,邻居们的房子租金哪里上得去,全楼上下就数这家最无赖。

  车荣想租这房子就是图便宜,没必要挑剔,另外他不喜欢碎嘴的人,就打断了胖女人的话,说好吧,反正房租已经讲定了。

  这时候,一阵风起,铁皮棚子上的风车滴溜溜地转了起来,风也成了彩色。车荣笑起来。胖女人说,这都是范大傻家的傻女儿扎的,你不知道吧,这家一家三口都傻里傻气的。

  车荣感觉胖女人有些像自己老家村里的长舌妇,就收拾起房间,不理她了。

  胖女人只好走了,到了门口又丢下一句话:没事别打开窗子。

  车荣在一家电视台做美编,平时也创作一些美术作品。下了班,他喜欢坐在窗前,琢磨琢磨艺术上的事。

  一连几天,下了班,他都看见平台上坐着一个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女孩的面前放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是一些花纸片。女孩把这些纸片折来折去,剪剪裁裁,就做成了一个风车。

  女孩把墙上的旧风车换下来,扎上新的。偶尔,车荣会和女孩的目光相碰。女孩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风车转起来时,女孩旧又跳又唱。女孩唱的是:风车那个滴溜溜地转,哥哥带我去大海边。只有这两句,女孩反反复复地唱。棚子里,那个胖老头,大概是女孩的父亲,回来,就光着脊梁劈木材。

  胖女人房东又来了。烂桃子一样的嘴又开始吧嗒了。

  小车,你怎么开着窗子呀,这家人会到市场上拾些死鱼烂虾老菜帮子回来,哎呀,那个怪味,你没闻见?

  车荣说没有呀。

  胖女人又说:你知道么,这家人,男的在一个厂里看大门,女的呢也早下岗了,什么也不会,成天就去菜市场拾些死鱼烂虾老菜帮子,就一个女儿,还是傻子,听说是小时候得了脑膜炎没治好。这房子是市里分的低保户,才五六平方,老家伙嫌房子小,就开了一个门,连着门外搭的棚子,哎呀,要多龌龊有多龌龊。

  车荣假装没听见,胖女人还在说:当时,居委会不准搭,说是公共场地。老家伙不听。后来那傻女儿的姑妈、舅妈来了,出了一个馊主意,对傻女儿说,居委会人一来,你就脱光衣服和他们闹。傻女儿就听了。居委会的人一来,她就脱衣服。居委会没了办法,不管了。这就把我们这楼几家害了。

车荣连声说,噢,脸上却是不耐烦的,对胖女人说,到了缴房租时,我会通知你来,平时我有很多事的。胖女人到了门口,又丢下一句话,别开窗子。

  这一天,车荣回到住处,发现写字台上有一个风车。哦,窗子没关严。车荣想定是那个傻女丢进来的。车荣就推开窗子,铁皮棚上一个个的风车正转得欢。傻女还在唱:风车那个转得溜溜地转,哥哥带我去大海边。等她唱完了,车荣叫她:哎,小妹妹。

  傻女看过来。车荣摇着风车:谢谢你。

  傻女傻傻笑着,突然一转身,跑进了铁皮棚。

  车荣的心情很好。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这阵子,街边的小店小铺都在拆,居民的防盗窗也在拆,听说是有一个全国性的运动会要在这个城市举办,市容市貌要大整改。

  车荣看到铁皮棚里钻出两个女人,傻女的爸爸对傻女说:这是姑妈。傻女叫:姑妈。傻女的爸爸又说:这是舅妈。傻女叫:舅妈。姑妈说:阿椰,你们家这铁皮棚要拆了。舅妈说:阿椰,拆了你们家就不够住,要在屋里烧饭了。姑妈说:要是有人来拆,你就脱了衣裳跟他们闹。舅妈说:对,脱了衣服跟他们闹。傻女只是点头。

  车荣想,这是什么主意呀!关了窗子,拉上了窗帘。

  那天,车荣加班,夜里十一点才回来,打开窗子,平台上的铁皮棚子已经没有了。

  第二天下班回来,车荣听见窗外有人说话。

  我没在家,我要在家就和他们拼命。这是傻女的爸爸。

  阿椰,你怎么不和他们闹呀。一个女人说。车荣想不是她姑妈就是舅妈。

  是呀,脱了衣服和他们闹呀。又一个女人说。

  我不想脱,我怕人家笑话我。是傻女。

  谁会笑话你呀?

  那个房子里住着一个大哥哥。

  车荣没敢开窗子。他想那个叫阿椰的傻女一定指着他的窗子。虽然,她的目光是呆滞的,他也不敢去看。

  两个女人又去安慰傻女的爸,说,将就着住呗,等什么运动会过去了,我们再买点材料给你搭起来。

  傻女又唱起歌来:风车那个滴溜溜地转,哥哥带我去大海边……

  车荣的眼睛湿了。

  之三 依米花

  说的是依小北的故事。其实,让依小北自己来写,这个故事可能会更生动更具传奇色彩。

  对于她为什么从一个风花雪月的地方嫁到我们这个毫无生机的江北小城,好多人不理解。开始的时候,小北带着满脸的幸福与憧憬告诉我们:她与先生是在北京的一次文学笔会上认识的。回来的时候,她和先生同乘一列火车,爱情就在那么短短的一两天中产生了。小北的笔名叫依米花,我们问她含义是什么。小北说,依米花是非洲沙漠里的一种小花,它的茎很细,紧紧贴着炙热的沙土,茎上没有一片叶子,但是它开花,花朵很小很小,只有米粒一样大小,然而很有生机,很艳丽,很顽强。小北在一家公司编企业报。约一年后,小北生了孩子。从此,小北和我们一起玩的机会就少了。一次,几个文友在饭店小聚,有人说打电话叫小北来吧,让她呼吸点新鲜空气,别老闷在家里写。小北来了,大家一见,暗暗吃惊:小北太憔悴了!而且眼角的鱼尾纹像浮雕一样,十分明显。但是小北很快乐,说她正在赶一个中篇,一家大报等着连载呢。我们惊呼以后说:小北你也不能死命写,看你累的。累是婉转的说法,其实小北显现出和年龄不相称的老了,谁都能看得出来。小北叹口气说:跟你们我不好比呀,我们单位太忙,下班后就忙着买菜做饭,吃了饭,洗洗刷刷,还得哄孩子,忙到很晚才能坐下来写点东西。唉,他还迷上了麻将,没日没夜地赌……你先生不写东西了,还赌?我们大吃一惊。他不写也罢,还赌,还不让你写,要人当老爷侍侯……小北你写的《一个人的夜晚》,讲的是自己的家?小北低下头来,几乎哭了。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邀小北相聚,祝贺她在一家著名刊物发了个头条。而小北来时,额头竟多了块青斑。大家联想到《一个人的夜晚》,猜想那定是她先生的老拳所创。小北这次没显出什么快乐的样子,言谈之中流露出的尽是凄苦。大家尽量把气氛弄得活跃。酒过三巡,有人提出说“一”字成语,须男女对接,加上怪异的鬼脸就不乏幽默了。大款范听我们说过小北的家庭,他惜香怜玉,吹牛说要救小北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家就半真半假让大款范和小北对接成语。这下热闹了。大款范说一见钟情,小北说一心一意,小北说一览无余,大款范说一马当先。分手时,大伙开玩笑:老范,小北今晚交给你了!没想到,大款范和小北还真有故事了,而且进展特快。小北闹离婚,那斯竟爽快地答应了。

  小北离婚后,就和大款范住到了一起,两人甚是恩爱。

  一年多后,我们几个朋友相约去小北家玩。小北热情接待了我们。只见她衣着华丽,满面春风。我们问她,怎么好久不见你作品了?小北说,没灵感啦。说着,便去阳台浇花。我们跟着过去了。小北的阳台上养着一株依米花。小北说,这花是先生的朋友去非洲旅游时给她带的。小北还说,这花可难养,水多了也不好,少了也不好。

  朋友中一个女的问小北:啥时开花呀?

  小北说,不知道,自从养了它,还没见它开花呢。

  【责任编辑程猛cmmc52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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