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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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3年

那年冬天,我随同村的钢叉去一个建筑工地打工。

  工棚里,钢叉和几个人抽着烟用扑克赌钱。我掏出本小说,不由得苦笑,光线太暗了,随手一扔,砸着了邻铺的人。他揉着眼支起头,我忙道歉。他没说话,看了我一会儿,又躺下了,打开收音机。有个打牌的人喊:“老歪,声音放小点,老子输钱了,小心拾掇你。”他把音量调小了。

  天上的星星还未散尽,哨子声响起来。我用馒头夹根腌红萝卜,舀一碗小米稀粥。看墙外一棵削断头的梧桐上飞旋起无数叽叽喳喳的麻雀,东方泛起一溜溜的鱼肚白。饭后集合,工头开始分活。

  我跟着一个五六十岁的人运砖头,他太邋遢了,一件半大的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看上去灰乎乎的;一条黑裤子,满是污垢;脚上穿一双旧解放鞋;头发不算长,却脏乱;胡子茬和脸上的水泥灰、油灰很好地结合了;皱纹里一双不大的眼。走起路,耷拉着脑袋,迈左边的脚身子就向左边歪,迈右边的脚就向右边歪.我差点笑出来。

  他忽然问:“你多大了?”我迟疑了一下答:“十六。”他站住了,好像想什么事情。工头直着嗓子喊:“老歪,快点干活去,找骂呢还是今天的工钱不想要了?”老歪连忙快步走,身子晃得更厉害了。

  装砖头时,老歪说:“你站里面些,看见戴红安全帽的过来再干,没人就歇着。”他装砖头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他拿起一块砖头,反复看,像琢磨一件奇特的物品,然后,再慢慢地放进车斗里,像电影上的慢镜头。他不爱说话,说话时又不看你的脸,好像是自言自语。他说:“你应该上学,要不,去哪里学个技术吧,才十六啊。”

  晚上,工棚里的人大都出去玩了,老歪好像睡着了,我一个人听着收音机。钢叉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进来了,他走到我身边,看看老歪,老歪发出轻细的鼾声。钢叉说:“想不想挣钱?”我说:“这不是废话吗?”他压低声音说:“明天晚上跟我们出去吧,挣大钱。”我犹豫了一下。他说:“干一次,顶你在这累死累活几个月。”我心动了,说:“中,就干一次,挣了钱回家接着上学去。”

  第二天我干活心不在焉了。老歪问:“病了?”我摇摇头。他说:“肯定病了,还不轻呢。”我没理他。下午工头派活,让我和老歪去抬一个电机。电机不大,有四十来斤,我在前他在后,用一根钢管抬着,轻轻松松地走。走着走着,听见“啊”一声,我忙转身,看见老歪绊倒了,电机不偏不倚正砸在我右脚上,这下轮到我“啊”了,一阵钻心地疼。

  老歪连忙用小斗车拉着我去了工地旁边的诊所,骨头没事,只是皮外伤,上完药就回来了。工头骂了他一顿,老歪一迭声地说:“都是我的错,药费我拿,他的伙食费我也拿。”

  晚上,钢叉他们几个出去了,天明才回来。

  这天,钢叉没出工,蒙头睡觉。下午,他买回来几瓶啤酒,几根火腿肠,我是第一次喝啤酒,晕得不行。钢叉说:“我分了一千多块呢,你砸着脚了,没去成,真亏啊。”我遗憾且羡慕不已,更加恨老歪。钢叉安慰我:“伤好了,再跟我们干,准能发大财。”

  过了几天,我能慢慢地走路了。这天上午下大雨,我歪在工棚里看书,钢叉和几个上了夜班的工友都在蒙头大睡。忽然进来几个人,一个人威严地说:“我是警察!不要动!”几个人扑过去。摁住了铜叉。

  惊醒的工友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钢叉戴上了手铐。几名警察架着他走出工棚,钢叉浑身筛糠,变了声调地哭喊着。钢叉大我两岁,今年十八了。我忽然浑身颤抖,牙齿咯咯喳喳地互相撞击着。

  后来知道,钢叉他们那晚打劫了一个男人,那人拼命反抗,被钢叉他们踢到天桥下摔死了。

  我在钢叉被抓后,发起了高烧,老歪送我去打了吊针。退烧后,我决定回家。

  老歪一直把我送到了车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送给我,说:“坏事干一回也不中啊,我有个儿子,高高瘦瘦的和你差不多哩,警察去抓他,他吓得从六楼跳下去。”我猛然愣住。老歪慢慢地走出车站大门,我这才回过神来,已然明白了一切,不禁泪流满面。

  车开动了,我打开老歪送的书,发现里面夹着叠钱,半拉烟盒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孩子,去上学吧。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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