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

她又在买肉了。

　　他故意放慢脚步，朝旁边的小卖部走去，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点燃，装着抽，尝不出任何味道。他的真实意图是躲在这里偷窥那个买肉的女人。

　　她在翻捡那些猪肉，唠唠叨叨地，嫌这块不好那块不行，非常认真，像在察看一块价值不菲的布料。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短，也不再涂着腥红的油彩。那些丑陋的猪肉和毛绒绒的猪脚，在她手里翻来覆去，几乎要捏出水来，却还不能让她满意，又嫌价钱贵，同屠夫讨价还价，能不能再便宜五角一块。

　　他看得古怪，听得难受，恨不能跳出来掏钱去付，就是把整个案板的肉都买下来，又何妨？他实在心甘情愿。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一块猪肉一根猪脚，就让她如此地计较，真是俗不可耐啊！天下的女人都可以不堪入目，惟独她不能，绝对不可以，她必须一如既往地纯情优美，像一篇童话，远离人间烟火才对。

　　那时，她是他的音乐老师，刚刚毕业来任教，他也只有十六岁。她喜欢打羽毛球，每天早晚，都会拎着一对球拍，去操场上练。陪练的人争先恐后，都是男老师，年轻的居多。他们显得很笨拙，发球接球迟钝，像一只只企鹅在列队讨好一只矫健的羚羊，可笑之极。他恨那些男老师，晓得他们是别有用心的，他觉得没有一个配得上她。那时候，正在放电影《少林寺》，他对觉远佩服不已，认为只有这个和尚才配得。他居然想去少林寺学武，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再回来向她求婚，她大概不会拒绝吧？至少，不会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来抢亲了。

　　每个星期，有一节她的音乐课，教唱歌。第一首是《送别》，李叔同作的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可惜，她的粉笔字写不好，东倒西歪的，充满稚气。她红着脸，不好意思，请哪个同学上去代抄。他勇敢地站起来，上讲台去抄，他热爱书法，学过柳体，把这篇古雅之词抄写得端庄秀丽，赢得了满堂喝采。当然，他不关心同学们的表扬，他只在乎她感激与惊叹的眼神。

　　她的美貌，惊动了所有的人，包括情窦初开的学生。最强烈的，除了他，还有班上的小兵。她教歌的时候，小兵不唱，故意嘬起嘴唇吹哨子，以吸引她的注意。在八十年代，这是挑逗姑娘最常见的方式，是流氓调戏少女的有效手段。小兵敢这样，一是因为他打架狠，无人敢管，二是他爸爸是公安局长，经常抓捕犯人。

　　小兵一吹流里流气的口哨，她就脸红，不教歌了，坐着沉默。他忍不住，愤怒地站起，盯视小兵，马上点燃了小兵的怒火，打起架来。小兵用水果刀扎伤了他的屁股，流出血。

　　保卫人员赶来，带走小兵，移交到派出所，拘留。她让男同学背上他，去医务室上药。当着她的面，他死活不肯脱裤子。她着急，骂出一句脏话——你人小卵大，还晓得怕羞啊？刹那，他惊呆了，不敢相信这是她说出来的话。在他的想象中，她阳光一般的嘴唇只会讲出金玉良言。挨了骂，他老实了，乖乖脱下裤子，听凭上药，他幻想，要是她是医生，天天被她打针也是一种幸福。

　　从此，一上课，她都要问他好了吗？还痛不？他只是脸红，幸福得像含了一颗水果糖。而那个伤他的小兵，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当时正值严打运动，亮刀必死。小兵是个老留级生，刚过了十八岁，经常惹事，屡教不改，在布告上被宣称为“害群之马，死有余辜。”

　　枪决那天，他跑去看。小兵被五花大绑，挨了五颗子弹。

　　她受到刺激，竟不再唱歌，沉默寡言，改为守图书杂志，像变了一个人，连羽毛球也不打了。他忧郁起来，昏昏沉沉地上了大学。

　　毕了业，他招魂般地回到家乡，在另一所学校实习。每天经过这个小菜市场，不时地，会看到她也在买菜。十年过去，她居然憔悴了，像语文课本上的“玛蒂尔德”，只剩下一堆幻想。奇怪的是，他不喜欢她去买肉，只愿看到她提着蔬菜，他竟然迷信了一句古文“肉食者鄙”。

　　现在，躲在这里抽完一根烟，她终于提着猪肉走了，再次消逝在时间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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