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和咸鱼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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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周海亮作品连载《情感炸弹》之

  苍蝇和咸鱼干(下)

  

  北黛打开大灯,说,你的鱼干不见了。被强光晃醒的柴达不满地半眯着眼,问,什么不见了?北黛大声说,你的鱼干被猫叼走啦!柴达拖拖沓沓地爬起来,闭着眼睛走出卧室,一会儿回来,倒头便睡。

  北黛问鱼干收起来了?柴达说没有。北黛说没收?柴达说鱼干不见了。就再一次打起呼噜。似乎他非常累非常困。事实上的确如此,他白天的工作并不轻松。

  北黛慌慌张张去了厨房,见防盗网上的鱼干仍然被五花大绑。被淋湿的鱼干好像胖了一些,颜色也变得更深,远方的灯火让它们的身体泛起细微的淡蓝色鳞光,那鳞光似乎有了生命,兀自闪烁。

  北黛打开窗户,寒风裹挟着雨丝灌进来,她裸露的肩头即刻爬满密密匝匝的疙瘩。她探出身子解开铁丝,从秋雨中救回两尾鱼干。

  那是两尾奇异的鱼干,胖嘟嘟圆滚滚,背上长着不规则的墨绿色花纹;它们张着小小的嘴巴,似乎正在贪婪地吮吸着来之不易的天降甘霖,它们大睁着没有眼皮的眼睛,那些眼睛经过雨水的濡润和冲刷,变得更亮更圆,有了五彩斑斓楚楚动人的目光。

  突然北黛有些害怕,她将两条鱼干扔进铝盆,又在上面加扣一个更大的铝盆。她将对扣的铝盆放进冰箱,又往手上倒了很多醋,细细地搓洗了两遍手。她返回卧室,钻进被子,立刻感受到柴达的身体的舒适。柴达在迷迷登登中吧唧两下嘴巴,胳膊滑一道弧,搭上她的胸脯,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北黛……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任他搂着。后来她睡着了,梦见那两条鱼干重新长出白色的滑腻的有着墨绿色图案的鳞片,它们摇头摆尾,毫无警惕地遨游在大海深处。后来两条鱼又变成她和柴达,两个人被一排长着眼睛的巨大的细密的鱼网追赶,狼狈不堪并且终于无处可藏。她在落网的瞬间醒过来,她感觉浑身疲乏没有一丝力气。身边不见了柴达,厨房里传来关窗子的声音。她摸了柴达的枕头抱在怀里,刚想继续睡去,就见柴达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他被地板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鱼干又不见啦!柴达手忙脚乱地冲北黛比划,那只做贼的猫,竟然他娘的风雨无阻!

  

  是星期六,柴达和北黛都不必上班。午饭后柴达兴致勃勃地把两条鱼干泡进清水,说他要出去一趟,等晚上回来,就能吃到煎鱼干贴黄饼子了。北黛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臭鱼干扔进垃圾箱!心里却早已无奈地缴械。她想一会儿还得去储物间翻出那个几年没用的平底大铁锅,洗刷干净后好给柴达煎鱼干贴黄饼子。真娘们!北黛一边用铁丝网使劲蹭着铁锅,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柴达。

  铝盆里的鱼干愈来愈膨胀,背上的花纹愈来愈清晰。绿色渐渐褪去,墨色占据上风,整条鱼就像京戏里的花脸,竟然惟妙惟肖。水波轻荡,那脸就有了表情,时而龇牙咧嘴时而横眉竖目。突然北黛感觉不太对劲,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两条鱼,或者说,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种鱼。

  终于想起来,好像,这是两条挺巴!她见过新鲜的挺巴,在小贩的柳条筐里,一两条,金贵得很。新鲜的挺巴有着迷人的几近妩媚的花纹,卖鱼的小贩说,挺巴是鱼族里的罂粟。

  挺巴是鱼族里的罂粟。海里的叫海挺巴,河里的叫河挺巴。挺巴有着令人不可抗拒的美味。河挺巴大号河豚。有剧毒。

  北黛的后脑勺嗖地刮起一股凉风。

  她给同事罗衫打电话,问她男朋友在吗?罗衫说就在身边呢,怎么你要打他的主意?北黛说人命关天没工夫跟你开玩笑,如果方便,带他来我家一趟,帮我瞅瞅这两条鱼是不是挺巴……罗衫说你要怀疑的话扔掉就行,还用麻烦我们这么远跑过去?北黛说事情很复杂。罗衫问有多复杂?北黛说你可真啰嗦……不过来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罗衫外号“半月谈”,又叫“每周一哥”,也叫“八国联军”和“公共汽车”,男朋友前赴后继,一个接着一个,一茬连着一茬。可是不管怎么换,那个叫许昌的船员总与她保持着固定的关系。每次许昌下船,先不回家,而是直接奔赴罗衫的鸟巢,两个人掩了门,迫不及待地高歌蝶恋花或者凤求凰。可是每到谈婚论嫁的时当,又都开始举棋不定左顾右盼。北黛曾经不解地问罗衫许昌哪里好呢?浑身的鱼腥味还不让人干什么都没了味口?罗衫说你不懂。船员好啊,天天吃海鲜。北黛说天天吃海鲜有什么好?罗衫说壮阳呗!北黛红着脸骂罗衫一句,却在逛海产品市场的时候,偷偷给柴达称上几斤大螃蟹。

  许昌只扫一眼就得出结论。挺巴鱼!他说,扔掉算了。北黛说据说去掉皮、脑袋和内脏,就没有问题了。许昌说问题是这是两条鱼干,谁知道这两条鱼死了多久才被扒掉内脏晒成鱼干的?如果时间太久,内脏的毒液就会渗到鱼肉里去。北黛心存侥幸说,用油炸一炸没事吧?许昌说挺巴鱼的毒性相当于氰化钠的1250倍,氰化钠你知道吧?还要油炸?如果你认为你的柴达百毒不侵,你就试试油炸。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北黛给罗衫和许昌讲几天以来她与柴达间的不痛快。其实就因为一只苍蝇,北黛说,如果没有那只苍蝇,又怎么知道鱼干有那么多说道……两条又臭又脏的鱼干就值得他跟我耍心眼儿?为遮人耳目,还假惺惺买一包东西送过去!

  罗衫说既然一滴水可以映照世界,那么两条鱼干当然可以暴露柴达狡猾多疑自私专制的无耻嘴脸,还可以暴露你们自以为美满的婚姻里存在的平时没有被注意的可怕的信任危机……

  北黛不爱听,说你的许昌才无耻嘴脸呢。罗衫笑笑说有首诗怎么说来着?丢了一颗铁钉,坏了一个蹄铁;坏了一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个将士;伤了一个将士,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一颗铁钉尚能亡掉一个帝国,两条鱼干若真毁了一段婚姻也正常。

  北黛冲过去捶罗衫,说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罗衫拉了许昌就跑,到门口,又回头嘱咐北黛,鱼干一定要扔掉……以后也别吃鱼干了……要吃就吃新鲜鱼……味道好,还壮阳。

  

  柴达盯着铝盆里的鱼干,眉毛激烈厮杀,表情极度痛苦。他说怎么会呢,难道那个小贩敢将我的生命置之度外?北黛说也许他也不知道这是挺巴……柴达试探说要不我拼死吃河豚?北黛说你疯了吗?柴达说那怎么办?北黛说扔掉啊!柴达看看北黛,再看看鱼,再看看北黛,说,你骗我吧?你肯定在骗我。

  那时北黛正往脸上敷黄瓜片,头仰得很高。柴达的话让她的脖子上攸地凸起一根青筋,那根筋一蹦一跳,一路蹦到太阳穴,啪地抖开贴在那里的一纸黄瓜片。北黛保持仰脖不动的姿势,舌头舔舔嘴唇,说,柴达,如果你不相信我,如果你真拼死去吃,我不会拦你。不过建议你在吃之前先把寿衣买回来,省得我再麻烦。

  柴达侧起脑袋看着北黛,说,你这句话说的,真伤人心……哪有这样开玩笑的,何况是夫妻。

  北黛不理他,拣起掉落案板的黄瓜片贴上嘴角。

  柴达说我信你了。现在我决定不吃了。不过我也不扔。我还把它们挂起来。说完,去取铁丝。

  北黛又在另一个嘴角贴上一片。

  柴达恶狠狠地说,我毒死那只偷嘴的猫!

  北黛嗷一声叫,满脸黄瓜片霎时炸开。

  最终柴达还是去储物间取了铁锹,将两条鱼干埋到花坛里的一株合欢树下。他扶着铁锹静静地抽烟,竟然很久没有说话。旁边的北黛说你至于吗?……再馋嘴的孩子也没有像你这样的。柴达扭头,朝北黛笑笑。他说我以后再也不跟你提鱼干了,我知道你闻到鱼干味儿就恶心……北黛说现在不是我嫌恶心,是鱼干本来就恶心,又是苍蝇又是敌敌畏又是人尿狗屎又是氰化钠的……

  柴达说我总算找到男人喜欢往外边跑的理由了。那是因为男人的有些要求——哪怕这要求再小,再正当,再可怜——在家里也不可能实现,最终还是得去外面才能得到真正满足。北黛说你的娘们做派又来了……你要到外面满足什么?招小姐吗?柴达扛起铁锹往回走,说,我到外面吃煎鱼干贴黄饼子!

“子”字没有说好,竟然引出一线长长的涎水。

  

  柴达要去外面吃煎鱼干贴黄饼子,早晨,他揣走三百块钱。北黛说三百块钱吃美人鱼都够了,柴达说,仅此一次,仅此一次。

  正好是星期天,柴达可以呼朋引伴,尽情满足虚荣。整个上午北黛都在家里洗衣服,是柴达洗过的衣服,却连泡沫都没敨洗干净,刚洗完看不出来,等到干透,衣服上就多出些不规则的花纹。

  盯着那些花纹,北黛再一次想起被埋掉的鱼干,心里突然对柴达产生出愧疚的感觉。她想其实柴达也挺可怜的,盼了几天的煎鱼干贴黄饼子,最终还是没有吃上。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既然他不嫌脏,既然他一门心思想吃,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何必去管他,去干涉他,去阻止他呢?一个有家的男人不过想吃几块煎鱼干,最终却还得跑到外面去吃,那么,这个家对这个男人来说,好像有些太过逼仄了吧?这样想着,反倒关心起柴达来,独自一个人吃完午饭,给他打一个电话,问煎鱼干贴黄饼子好吃吗?

  想不到柴达在那边瓮声瓮气地说,没吃。

  没吃?

  转了几家店,看样子都不地道,没敢吃。柴达说,谁敢保证他们煎的鱼干有没有泡过敌敌畏?看那些厨师一个个胖头胖脑,就像咱们埋掉的挺巴干……

  不吃能受得了吗?北黛捂着嘴笑,回来千万别冲我发脾气啊。

  笑完,越来越感觉柴达可怜。想干脆去他朋友的海产品店给他买上两条吧,尽量做得难以下咽,让他从此不再想。

  朋友不认识她,嘻皮笑脸地说这位漂亮小姐需要什么。北黛问有鱼干吗?朋友说笑话!北黛再问有没经过敌敌畏浸泡的鱼干吗?

  朋友就不说话了。北黛接着问到底有没有?朋友说看来您是个明白人,没有!怎么可能不泡!不过就算泡过又怕什么呢?那点量连蚊子都毒不死,对人体绝对无害……就像做点心,很多厂家往面粉里掺化肥,好像是碳酸氢氨吧,可是你听说过有人吃点心吃出毛病了吗?

  北黛说咱不管点心……前些日子,您不是刚从渔民手里收了一批大鲅鱼干吗?朋友说这事你也知道?——是收了些,不过一根没卖,除了自己留些,剩下的都分给朋友了,每位四条,拿走拿走!北黛说是每位两条吧?朋友说咦?这事你也清楚?

  北黛不想再理他,说我再转转,就出了小店。门前污水横流苍蝇成群,北黛扇动着鼻子,步子迈得飞快。突然她看到地上浮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影子,抬头,便看见了柴达。柴达的脑门上落一只肥硕健壮的绿头蝇,他站在一滩污水后面,傻瓜似地盯着北黛发呆。

  柴达说,北黛,你是来给我买鱼干,还是来劝他从此别再卖我鱼干?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柴达终于发誓从此不吃鱼干。他说说不定朋友送他的鱼干也是敌敌畏泡过的,不过卖他个人情罢了。这种事他以前又不是没有干过,柴达搂着北黛的肩膀说,以前他开肉店,把猪肉放进羊尿里泡一宿,第二天就能混充羊肉卖……

  北黛说等以后吧。以后他再收到渔民晾晒的鱼干,你再去提两条回来。

  柴达说不,真不吃了。要吃就吃新鲜鱼,不但肉质鲜美,还壮阳。

  北黛笑着拧他一下,说这就对了。我其实也是为你好,是不是?咱俩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搞得不痛快,是不是?有一首诗这样说,丢了一颗铁钉。

  柴达说亡了一个帝国。

  北黛说你也知道?

  柴达说我三岁就知道,嘘——苍蝇。

  一只苍蝇趴在墙上,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生锈的钉头。柴达屏住呼吸,抡开巨掌,狠狠地拍上去,他发出嗷啊一声惨叫,表情痛苦地收回手。

  那真是一个钉头。

  有人敲门,是楼上邻居。他尴尬地看着柴达和北黛,手里提着两条又宽又长的鲅鱼干。他抱歉地说下午在阳台上发现这两条鱼干,看你们的防盗网上拴着铁丝,估计是你们丢的……是家里的猫叼上去的……只是叼上去,它没有糟踏。能不能吃,你们看着办……为表示歉意,给你们捎两包点心和一斤羊肉……

  北黛皱了眉头,柴达红了额头。他的脖子上瞬间蹦起一根青筋,那根筋一路蹦跳到太阳穴,将他的眼镜撞击得嘭嘭有声。然后他的两只眼睛忽地亮了,眸子里各燃起一把炭火,将两条鱼干煎熟煎香煎脆煎焦。

  一只苍蝇偷偷挤进屋子。它扬起翅膀,从北黛的头顶滑翔而过……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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