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是唐伯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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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他按响门铃,很久后对讲机里传来小燕的声音:谁?朱穆说是我,你猪哥。小燕说,睡下了。朱穆说,猪哥今天烦,陪我聊聊天。小燕小声说,家里只我一个人在,龙江哥不在家。朱穆嘿嘿笑着说,你龙江哥要在的话,我就不来了,小燕在那边思考很久,然后伴着清脆的喀嗒一声响,防盗门在朱穆面前打开。

  小燕仍然穿着龙江爱人的旧汗衫,小胸脯尖尖挺挺,小脸蛋黑里透红。朱穆进屋脱鞋脱外套,露出鼓囊囊动力十足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小燕为他泡一壶茶,问,又喝多了?朱穆坐起来,盯着小燕美丽的脸,

  小燕盯着他笑,脸上有着细密的汗,嘴唇是从未有过的紫葡萄般的迷人颜色,小燕让朱穆想起一个词:风情万种。又想起一个词:性感。又想起一个词:动情。是这样,朱穆想,美丽迷人的小燕,已经动情了。他说,今天我想做一回唐伯虎。

  你不一直都是唐怕虎吗?小燕闪着动人的眼波。

  以前是假的,今天我想做一回真的。朱穆说。

  我才不相信。小燕隔着茶几,陪朱穆坐下。

  当然是假的。朱穆说,全他妈是装的,伪装你懂不懂?这世上的男人,有的装施瓦辛格,有的装比尔,盖茨,有的装柳下惠,有的装佐罗,有的装黄飞鸿,有的装周润发,有的装米斯太刘米斯太邱米斯太上官米斯太欧阳米斯太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装谁?我装的是唐怕虎。我为什么装唐伯虎?因为我想装一位风流的好文人,可是我哪里有风流的机会?玉郎到哪拥婵娟啊?小燕往厨房里跑,她说猪哥喝多了,我给你榨点萝卜汁。朱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怀里拉。别给我解酒,他说,让我借酒撒疯,醒了,我就做不成唐怕虎了。

  小燕红着脸,轻轻挣扎着身子。你喝多了,她说,这样不好。

  这样很好,朱穆低下头,拿嘴去拱小燕的脸,

  小燕嗷一声叫,从朱穆怀里蹦起,冲向厨房。朱穆在沙发上歪着脑袋喊她过来,却听到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朱穆知道她在给自己洗萝卜,小燕或许不是一位好秋香,却绝对是一个好女人。

  哗哗的流水声让朱穆再一次有了尿意,他钻进洗手间,坐到马桶上,看面前绘了西洋美女的瓷砖。那美女的肩膀上扛了一个水罐,朱穆搞不明白她是想浇地还是想洗浴。朱穆想不管如何。他今天注定要睡在龙江家里了,他坚信自己有一百种方法勾引单纯可爱的小燕,让小燕主动送怀投抱,让她服侍他,为他揉肩按腰,用坚挺的小乳房蹭他赤裸的后背。

  朱穆一个人高兴地笑了。他掏出手机,决定再给龙江拨一个电话。他会告诉龙江现在他在一个朋友家里,正喝着一杯醒酒的萝卜汁。他会劝龙江少喝点酒,男人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还想搞清楚龙江到底几点钟回来,以便他和小燕把温存的时间拉得尽可能长。电话拨通了,朱穆把目光从裸体美人上收回。

  突然他变了脸色,他听到从小燕卧室的位置,隐约传来龙江独特的手机铃声,朱穆走出洗手间,客厅里他听到更为清晰的手机铃声。他把手机关掉,再拨,就拨不通了,手机小姐提醒他说,您拨叫的手机已经关机。小燕端着一杯萝卜汁从厨房出来,朱穆发现她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朱穆笑了。极不情愿的笑,却不能不笑。他冲小燕的卧室喊,出来吧兄弟!

  龙江就出现在他面前。龙江穿着系带的红色睡衣,苍白下垂的肚腩在睡衣里若隐若现。

  龙江走上前来,拥抱了朱穆的肩膀。兄弟,咱俩再喝点,他的表情竟有些忧伤,小燕。你也喝点。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干红,手里的开瓶器转得飞快。

  不用怕兄弟。朱穆说,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龙江说,我没怕。朱穆说,其实一直以来,你才是唐怕虎。龙江说,唉。朱穆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该走了。龙江说,别走。再喝点。

  朱穆站起身,穿了外套。我该走了,他笑着对龙江和小燕说,我会替你们保守秘密的,说出去我是孙子——祝性生活愉快。

  他听到龙江在后面重重地叹息的声音。

  他走下楼梯,倚着一棵合欢树,重新给米斯太邱拨了个电话,他问米斯太邱龙江还和你在一起喝酒?米斯太邱说是啊,龙江已经喝下了十八瓶啤酒和一瓶红酒,还在喝。

  朱穆说你们一直喝到现在?米斯太邱说我们连洗手间都没去过一趟。朱穆冲着电话大声骂,去你妈的!米斯太邱说,Why?朱穆说,去你妈的!

  朱穆看看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他找到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了一包红塔山香烟。等着找钱的时候,他把烟拆开,捏出一支叼到嘴上,收银台里的中年妇女忙对他说,对不起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朱穆将烟从嘴里拔出来,对她说,今天龙江把小燕睡了。

  中年妇女莫名其妙。

  朱穆接过一把零钱,认真地说,今天龙江真把小燕睡了。他再也不理中年妇女,昂首阔步,重新来到行人稀少的大街,他顺着大街走出很远,他感觉自己可能从北京城走到了南京城。

  突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往回走。他在一扇卷帘门前面点起一支烟,他知道这里面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她睡在餐桌间,睡在钢丝床上,她说她懂文学,她知道博尔赫斯和唐怕虎。她像一只可怜的猫一般安睡,她有着温热的身体、甘甜的呼吸和温婉动人的笑容。

  朱穆在卷帘门上撒一泡尿,将卷帘门击出很大的响声。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开始敲门,开始是很绅士的啪啪声,敲两下停几秒钟,没反应,再敲。后来敲门声越来越大,卷帘门发出沉重的嘭嘭嘭的声音。节奏也渐渐变得混乱,有了凿石开山的意思。手敲得有些痛了,就变成了用脚踹,卷帘门激烈地颤抖,似乎,整栋房子都跟着他的节奏摇晃起来。

  谁啊?里面终于传来声音。是女人的声音,声音有些愠怒。朱穆明明记得她有着极其灿烂极其耐心的微笑。

  是我啊!朱穆说。

  你是谁啊?里面再问。

  我啊!唐伯虎啊,朱穆从嘴里打出一个酒嗝。

  有事吗?

  聊天算不算事?

  可是我不认识你。

  我是唐伯虎啊。

  改天再聊吧,都这么晚了。我真不认识你。

  可是我是唐伯虎啊!

  去你妈的唐伯虎!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朱穆的耳朵里炸开。伴随这一声粗暴的吼叫,卷帘门被哗地一下拉开,一个长得像刘翔的年轻男人高高伫立在朱穆面前,再他妈胡闹。我让你皮开肉绽!男人向朱穆挥舞着拳头,他愤怒的脸仍然不失英俊。

  朱穆后退两步,心情刹那间变得失落。他抱歉地对男人说,我哪知道你也是唐怕虎?

  去你妈的唐怕虎!男人飞起一脚,踹向朱穆。朱穆再后退两步,男人的飞腿落空。女人这时在男人身边出现。她紧抱着男人说,算了,他喝多了。

  女人穿着单薄的睡衣,她面色绯红,似乎仍然在娇羞地喘息。朱穆有了些不安,他为打扰了秋香和年轻男人的鱼水之欢而感到羞愧。

  男人冲朱穆吼叫,还不快滚?

  朱穆耸耸肩,说,老唐再见。就快步走开。他听到身后的男人问女人,他神经病吧?女人说,差不多,他说他是行为艺术家,男人就笑了,声如铜铃。男人说,怪不得。

  朱穆在街心花园的一个长凳上坐了很久,抽掉半包香烟。偶尔有鬼鬼祟祟的男女从他面前勾肩搭背地走过,娇笑或者浪笑声声。朱穆接到龙江发来的一个短信:如果秋香不寻你,劝你主动寻秋香。朱穆笑一笑,将短信直接删掉,后来他等来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说,去蝶恋花练歌城。

  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练歌城仍然霓虹闪烁,鬼哭狼嚎般的歌声传进朱穆的耳朵,让他有了几乎无法抑制的愤怒。他冲进大厅,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仍然倚在吧台,目光炯炯有神,他粗着嗓子问她,不是十二点准时关门吗?红头发女孩说,今天情况有些特殊,朱穆问,你们这里改超市了?红头发女孩说,楼上有警察。

  有警察?

  是便衣,来玩的。

  警察也来玩?

  警察也是人,他们也需要放松。

  他们制定的规定自己不遵守?

  他们辛苦地为人民群众保驾护航,偶尔犯规也是应该的。

  朱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继续较真的理由。红头发女孩再一次将他推到几小时以前那个包厢里,然后问他还要不要小姐,当然要,于是女孩大军再一次挤满了包厢,朱穆挑来挑去,仍然挑中了几小时以前的那位。

  女孩大大方方地坐到他的身边,笑着对他说,你似乎有些恋旧,朱穆说是吗?女孩说当然是。这说明你是一位好男人。朱穆说你说得真精辟,我不但是一位好男人,还是唐怕虎。女孩开心地笑了,她说,这我信……老板我们喝酒吧。就开始喝酒。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包厢里只剩下酒瓶相撞的清脆声音。

  我给你起个花名吧?朱穆突然对女孩说,当然也叫艺名。

  女孩说好啊。

  叫香格,怎么样?朱穆说,

  为什么要叫香格?女孩问。

  香格啊,香格里拉啊!朱穆说,和秋香是一对姐妹。多么美好。

  行。女孩说,以后只要老板您来,我就叫香格。

  香格,今晚陪了几场?朱穆问她。

  算这场共四场。女孩回答。

  香格,都是些什么人?朱穆接着问。

  第一场是一位老教授,他说她婚姻不幸福。女孩说,第二场是你。第三场四个人,挑了四位小姐。我是其中之一。他们说他们是做生意的,我看他们是做牛皮生意的。然后又是你这一场……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朱穆问。

  作家。你说过。女孩说。

  我说过吗?

  你说过。

  你懂文学吗?

  懂一点。

  听说过博尔赫斯吗?

  听说过。

  泰戈尔?

  也听说过,

  梅里美?

  知道,

  李清照?

  也知道。

  朱穆笑了。他说,你其实不是秋香。你是女唐怕虎。

  朱穆和女孩接着喝酒唱歌。所有的高音朱穆都上不去,他感觉嗓子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唱得烦了,就问女孩那位姓梅的女人现在还在不在楼上,女孩说应该还在,那一场好像一直没散。朱穆粗俗地骂了一句,把女孩扔在包厢里,一个人上了二楼。

  上楼的时候他抬起头,冲安装在楼梯口的摄像头做一个顽皮的鬼脸,那个鬼脸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得好一点,却让他更加伤感。

  他推开一扇门,对包厢里的所有人说,大家辛苦了。所有人都愣住了。四位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朱穆,让他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朱穆说,大家不用紧张,也不必马上赶我走。我只说一句话,他从茶几上拿起一瓶啤酒,倒满两只杯子,他把其中一只杯子递给坐在角落里的一位穿着黑皮裙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的女人,说,给个面子。

  女人接过酒杯,和朱穆碰碰,两个人同时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朱穆盯着女人疲倦的眼睛。他看了她很久,包厢里的其他男人开始不耐烦起来。发出公狗打架前的喘息之声。朱穆对女人说,离了吧?

  女人惨然一笑,说,好。

  朱穆向包厢里的人深鞠一躬,脑袋几乎触及了地面。他笑着对他们说,祝你们玩得开心。

  他重新回到包厢,和女孩接着喝酒,他问女孩,香格你喜欢唐伯虎吗?女孩说。当然喜欢。朱穆问,香格你喜欢他什么呢?女孩说,海量。有钱。风流潇洒。有才华。

  朱穆问,他的凄苦呢?女孩说,他没有凄苦,朱穆说,香格你说的是电影里的唐怕虎吧?女孩不置可否地笑。说话时朱穆的胳膊一直搂着女孩的肩膀,他的手呈鹰爪之势,把女孩捏得直咧嘴。

  突然朱穆认真地问女孩,真不做?

  女孩剥开一块口香糖塞进嘴里,坚决地摇头。

  朱穆说,多少钱都不做?

  女孩说,你出得了一百万?

  朱穆点点头,说,香格,你好样的。

  女孩嚼着口香糖说,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朱穆无限悲凉地说,玉郎到哪拥婵娟?

  女孩同情地握握他的手。

  朱穆去了趟洗手间。这时天已经蒙蒙亮,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位臃肿的中年妇女挥舞着扫帚从门前经过,朱穆看到她苍老的面容和表情。

  朱穆回到包厢,对女孩说,给你做首诗吧,然后,你就下班。他从通讯录上撕下一张纸,伏在茶几上写起诗来。

  他写:

  唐伯虎那点破事

  其实,男人都在做

  他们做得极其隐蔽

  不留痕迹

  只有唐怕虎这个傻瓜蛋

  做完后还要写出来

  写出来还要发表

  惟恐别人不知

  然后满城风雨

  再然后

  他就成了唐伯虎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毫不相关的一句:玉郎到哪拥婵娟?

  女孩接过朱穆的诗,笑得花枝乱颤。她说这叫诗吗?朱穆不说话。女孩说我给你修改一下行吗?朱穆点点头。女孩从朱穆手里接过纸笔,将最后一句玉郎到哪拥婵娟改成玉郎到哪拥小姐。

  改完了,给朱穆朗诵一遍,问,行吗?朱穆说行。女孩就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到纸的背面,然后将这张纸啪一下粘上包厢墙上。女孩说,拟用!当成客人题词!

  朱穆付给她二百块钱,又在她额头上轻薄并深情地吻一下。朱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秋香你真可爱。

  天已经彻底亮了,大街上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不断有英俊的绅士从他面前急匆匆走过,他们的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散发着摩丝或者发胶的芳香气味,可是朱穆认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不露声色的唐怕虎。他们的生活或许凄苦,但他们真的是唐怕虎。

  朱穆将目光移向远方,头痛欲裂的他,同时看到三轮红色的太阳。

  

  [责任编辑 徐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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