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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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小镇戏楼,传为宋代所造。戏楼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日里夜里,有剧团演唱,水袖扬扬,二胡咿呀,生旦净丑,各展歌喉。

  小镇剧团中,有三个旦角,名扬一时。三个旦角,各有保留节目。

  李小兰一曲《天仙配》,小镇人睡里梦里,都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顾盼生辉。小镇有谚语:“听戏要听《天仙配》,娶妻应娶李小兰。”

  看白娘子,得王小芬的。上得场来,水袖一扬,一声“冤家呀,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把一个北平来的客商引得伸长脖子,长长的烟竿拿在手里忘了吸,突听一声叫,烟锅贴在旁边客人脸上,油烟味刺鼻。

  客商忙道歉,被灼客人早忘了痛,眼睛瞪得鸡蛋大,望着台上。

  “兰芬清香,不如一芳”,是小镇人的评价。兰芬,指李小兰、王小芬;这“芳”就是梅小芳。梅小芳不叫梅小芳,叫什么,人们已忘记,只记得初出道时年方十五,登上台,轻启朱唇,微展烟眉,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那声音,珠圆玉润,每一个字落地,不沾一点灰尘。

  有到北平听过梅兰芳唱《霸王别姬》的,一声喟叹:“了不得,赶上梅兰芳了。”从此,梅小芳叫遍小镇,传遍西安、武汉。

  到日本人打到小镇时,三个旦角演唱生涯如日中天,尤其梅小芳,粉丝如云。

  当时,日军驻小镇联队长叫少琳一郎,弯弯秀眉,红红嘴唇,典型一个奶油小生。而且,这小鬼子说中国话,唱京剧,每一个字都圆润老道。唱许仙,唱张生,也唱花脸,一声吼,大有张飞长板桥倒喝的气势。

  少琳一郎有一嗜好,每次带队进山围剿抗日军队,胜利而归,或捉到抗日分子枪杀时,都要在戏楼前进行。届时,举办一场演唱会。唱京剧,这家伙也粉墨登场。

  一次,杀一个抗日分子后,少琳一郎宣布,本队长准备了一曲《天仙配》,以飨大家。至于七仙女,当然请李小兰。

  少琳一郎让用一辆车去请。不一会儿,车来了,停下,车门打开,一人走出,风摆杨柳,荷花照水,缓缓上台,揭开脸上面纱,是李小兰,又不像李小兰:左边脸明媚如画,右边脸一道伤口,从眉头直拉嘴角,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旦角全靠一张脸。一张脸如此,一生也就废了。

  少琳一郎目瞪口呆,既而垂头丧气。

  李小兰毁容后半月左右,少琳一郎进山围剿,打败游击队,骑马挎刀,得得而归,第二天,举行庆祝大会,演唱小镇人最爱听的《白蛇转》。为防备王小芬也毁容,这次,少琳一郎让用一抬软轿,“去把王先生接来,注意,好好伺候。”

  戏台上,锣鼓铿锵,二胡咿呀。戏台下,软轿抬来,放下。少琳一郎扮许仙,走到轿旁,一弓身,拖着长长的唱腔叫道:“娘子,请——”轿内不应。少琳一郎再弓身,加大声音:“娘子,请——”轿内仍不见动静。

  少琳一郎一愣,掀起帷幕。王小芬端坐轿内,一柄匕首插在胸前,早已死去,手上,捏一张纸,血书大字:“宁做中国鬼,不做东洋奴!”

  少琳一郎脸色铁青,一声“八嘎”,掀了轿子,下令让梅小芳来。几个士兵匆匆而去,不一会儿,梅小芳来了,一袭白衣,一双高跟鞋,盈盈一笑,把少琳一郎一腔怒火消于无形。

  在小镇人的目光中,梅小芳坦然登台,袅娜一声;“冤家呀——,你上了法海无底船,要盼你回家你不见,哪一夜不等你五更天——”眼神顾盼,水袖轻扬,把一个伤心欲绝的白娘子演得一唱三叹,比王小芬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琳一郎更是拿出全套功夫,扮许仙惟妙惟肖。演出结束,少琳一郎大叫过瘾,“和梅先生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梅小芳娇嗲一笑:“小女子所见唱小生的多了,可从未见过如太君这般高明身段和唱腔的。”一句话,让少琳一郎满脸开花,让一镇百姓肚皮气炸。

  梅小芳不管小镇人白眼,一袭旗袍,一双高跟鞋,逢少琳一郎邀请,就欣然而来,扮七仙女,扮白娘子,扮崔莺莺,花枝招展,春风得意。

  一次,演《西厢记》结束,卸妆时,梅小芳对少琳一郎微微一笑,道:“听说太君擅长花脸,不知可会《霸王别姬》?”一句话,让少琳一郎来了兴致,当即决定,明天演唱《霸王别姬》,到时,请所有小镇居民都来观赏梅先生绝活。

  第二天,天空晴朗,是一个少有的祥和天气,一早,日本兵就打门吼叫,让小镇居民到戏楼看戏。

  戏楼上,锣鼓敲响,叮叮咚咚。少琳一郎扮霸王,醉卧在军中帐。梅小芳扮虞姬,不着彩服,一身缟素。戏到精彩处,虞姬舞剑,瑞雪飘飘,白练缠身。过去,这是小镇人最爱看的。但今天,台下很冷淡,有几声零落掌声,是日军士兵的。

  舞到酣畅处,梅小芳微启朱唇,紧咬银牙,轻吐一声“着”,一柄剑脱手而飞,化一道白光,直射少琳一郎。少琳一郎一惊,起身欲躲,可那剑来得太快,只听“啵”一声,由前胸直透后背。

  梅小芳一剑成功,拂拂衣袖,对台下微微一笑,依然是过去每次演出结束的样子。

  台下,日军士兵醒悟过来,一个个举起枪,连连射击,在一声声爆豆般的枪声中,梅小芳洁白的衣服上,血迹如梅花朵朵开放。可她自始至终微笑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落在台下,如一只翩然的蝴蝶,飘到地上,不动了。

  只有那笑,仍然凝固在脸上,一如她第一次登场时的一样美丽清纯。

  

  责编:丁丽 margury0737@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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