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有伟大的人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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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9年

周海亮作品连载《情感炸弹》之

  

  刚进办公室,西双就被罗衫拉到一边。西双问小姐有何贵干?罗衫说楼兰姐病了。西双问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罗衫说是癌症。

  西双愣了愣,粗着嗓子说,癌症怎么了?罗衫说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西双说,难道你看不出来?罗衫说毕竟你们夫妻一场啊……你不想去看看她?西双耸耸肩,走开,说,寡人肯定不去。

  西双当然不去。不是担心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是害怕徒增无趣和尴尬。

  对楼兰,西双始终认为自己是宽容的,尽管她伤害过他,一把刀子捅进心脏,左边绞一下,右边绞一下,左右两边一起绞,反复地绞,直把他的心脏绞成碎片绞成肉泥,但是更多时候,西双认为他与楼兰婚姻的失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自己的无能。

  哪个女人不爱钱呢?即使不爱钱,哪个女人不喜欢堂堂亮亮的男人呢?西双斗不过腰缠万贯家境显赫的秃头男人,他自认倒毒。可是西双分明又恨着楼兰,他认为所有不给男人时间的女人都是那般可气可恨可憎可恶可以千刀万剐可以人皆诛之。——憎恨与宽容是可以共存的,西双心想,它们就像妻子与情人。

  下班后两个人去酒馆喝酒,刚进包厢西双就将肥掌搭上罗衫的肩,然后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罗衫说你悠着点喝,身体是泡妞的本钱,如果像楼兰姐那样……西双皱皱眉,说,怎么又提她?罗衫说为什么不能提她?想想几年以前,咱们常常凑一起疯,多开心啊……楼兰姐那时候身体多好,性格也好……西双说我没说她不好。

  罗衫抬头问他,真不去看她?西双说,这还有假?罗衫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西双说你想试试?罗衫啪地把酒杯拍上桌子,说,拿开你的臭手!

  那天西双还是去了罗衫的小巢,一杯绿茶没有喝完,两个人就滚上了床。罗衫在西双的肩膀上留下两个牙痕,西双一边嚎叫一边把罗衫的鼻子当成猪蹄子来啃。

  一曲终了,西双躺在床上休息,把一根烟吸得呼哧呼哧响。他喃喃自语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和楼兰离婚以后,又苦苦追了香格两年,结果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香格却被别人下了毒手……现在香格的女儿都三岁了吧?罗衫说是四岁。

  西双说看看,七八年了。七八年里,楼兰离了婚,又结了婚,又离了婚,折腾到现在,终于快要折腾到终点了。罗衫不满地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西双说我说错了吗?得那样的病,终究是要死的。罗衫说所以劝你去看看她。西双闭上眼睛,用鼻子说,不去!

  西双在罗衫那里睡到很晚,半夜里被渴醒,爬起来找水喝,瞅一眼旁边的罗衫,吓得差点喷水。罗衫大睁着眼睛瞅着天花板,目光幽远,深不可测。西双放下水杯,问她,你怎么了?

  罗衫说,楼兰姐好可怜。

  西双去浴室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回到床边,罗衫的眼睛仍然瞪得像铜铃。西双说,我回去了。罗衫看着天花板,不说话。西双换上皮鞋,带上防盗门,走下楼梯,到小区花园坐一会儿,静静抽掉两支烟,然后长叹一口气,掏出手机,给罗衫拨一个电话。他问罗衫明天中午有时间吗?罗衫说你良心发现了?西双再叹一口气,说,寡人被你打败了。

  

  两个人走进病房的时候,楼兰正在喝一杯水。水杯捧在她的母亲手里,她倚坐床头,努力勾着僵硬的脖子。至少有半杯水从她的嘴角流下来,淌上她的胸口。楼兰就像一个邋遢的孩子,一边擦着嘴角,一边冲母亲尴尬地笑。

  然后她就发现了西双和罗衫。她的笑僵在脸上,如同雕上去一般僵硬。她欠欠身子,对西双说,你来了?又赶紧吩咐母亲给西双和罗衫拿桔子吃。西双忙说不用麻烦,我们坐一会儿就走。把手里的鲜花放上床头柜,指指罗衫说,是她硬拽我过来……说你生病了。

  楼兰再一次有了尴尬,说,想不到你会来,不然的话我拾掇漂亮一些。西双说不用拾掇也很漂亮……你精神很好,不像生病的样子。楼兰就笑了,伤感并且凄楚。都被医生判过死刑的人了,怎么可能精神好?她说,说不准哪一天就跟这个世界拜拜了。

  西双说这是什么话呢?你得相信自己。楼兰说早不敢相信自己啦——几年以前,我就是太过相信自己了。

  西双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压抑。尽管他是笑着的,楼兰是笑着的,罗衫是笑着的,护士是笑着的,楼兰的母亲是笑着的,屋子里的鲜花和阳光是笑着的,但是西双仍然感觉压抑难堪。似乎墙壁从四个方向朝他挤过来,将他的躯体压缩变小;然而那心脏却又不断膨胀,嗵嗵跳着,似乎随时可能爆炸,将身体撕成千万只碎片。

  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西双起身告辞。楼兰说不多坐一会儿了?西双说下午还得上班,眼睛一个劲儿地瞪着罗衫。楼兰笑笑说那就不强留了。她让她母亲送一下西双和罗衫,人就躺倒在病床上。她非常累,不过说了几句话,却像爬了二十几层楼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下一口饭了,她脆弱肿胀的食管吞不下任何成块的食物。

  西双和罗衫默默往回走,途中经过一个超级市场。西双顿住脚步,说,给楼兰买个水杯吧。罗衫问买水杯干什么?西双说我知道有一种歪嘴儿水杯,杯口伸出一个吸管,可以随意弯曲,这样楼兰躺在床上就可以喝水了。

  罗衫向他翘起大拇指,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无情无意的男人。西双说现在我对楼兰的确无情无意,买个水杯,说明不了什么吧?拿着买来的水杯往医院走,又叮嘱罗衫说,一会儿你把水杯送进病房,我就不进去了。

  刚刚走到走廊,两个人就发现了楼兰的母亲。老人站在不远处跟一位医生解释着什么,表情卑微,拘慬不安。他们声音很小,可是语速很快,间或着各种各样眼花缭乱的手势。罗衫刚想过去看看,却见老人突然给医生跪下。

  她的动作快得令人不敢置信。她的眼泪在跪下的瞬间喷射而出。医生慌了手脚,试图扶她起来,她却赖在地上,砰砰地给医生磕起了响头。走廊里三三两两地走动着病人和护士,稀奇古怪的目光之下,老人苍白的头顶在逼仄的走廊里起伏不止——她像一条溺水的狗。

  西双和罗衫急忙跑过去,扶起跪倒的老人,老人却挣扎着,再一次跪下来。医生已经走开,她冲着的,其实只是一面沾满鞋印的白色墙壁。

  怎么回事?西双追上医生,问他。

  她们没钱了。医生说,劝她们离开,她就开始胡闹……医院当然理解她们的难处,可是假如病人都不给钱的话,医院还怎么生存?

  病人都不给钱吗?

  搞特例也不行啊!假如大家纷纷效仿……

  你刚才说医院也理解她们的难处?

  当然理解。

  理解完了呢?

  完了就完了啊!

  那要你们的理解有个屁用!西双盯住医生的脸,我想见一见你们的院长。

  院长?医生噗一声笑,我在这里干了整整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院长。

  那你们真打算把她们往外赶?

  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好不好?医生摘下眼镜,冲西双摊开手,制度又不是我制定的,钱又没有揣进我的腰包。如果我有一百万,我就掏几万出来给她治病。我不吹牛,我说到做到。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医生,我有什么办法?说到这里医生突然激动起来,冲西双挥舞起手里的眼镜,声音越来越大。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我是她的主治医师啊!你知道主治医师最怕什么吗?最怕他的病人死去!最怕他的病人因为没钱治疗而死去!知道这些年我接触过多少半途而废的病人吗?五十例?一百例?如果把治疗坚持到底,那些病人起码能够救活三四五六七八个!我操他奶奶个熊!

  医生将一口粘痰啐上墙壁,忿然而去。最后一句话,让西双怀疑他不是医生而是食品公司杀猪的。

  

  夜里西双和罗衫仍然泡在那家酒馆喝酒,两杯酒下肚,罗衫突然说,楼兰姐说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去她那里坐坐。西双抬起头,说,多去坐坐?明天她就会被医院给赶了!罗衫说,西双你知道吗?楼兰姐和女儿还有她妈,现在住在西郊两间租来的破屋子里。如果医院真把她们撵走,楼兰姐可能就会死在那间出租屋里了。

西双瞪着罗衫说今天晚上你别再跟我提她行不行?罗衫说我就不信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西双说现在谁都在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哪怕我现在变成皇帝变成上帝,也救不了她了。

  不,罗衫说,你可以救她。

  哦?西双放下酒杯,借给她五万块钱?

  难道不行?罗衫说,就算楼兰姐的病治不好,她也会很感激你的。

  那就让她感激你吧。西双耸耸肩说,你是伟大的女性,你有善良的品质和母性的光辉。我会给你编书立传,让你名播四海……

  可是她是你的妻子!

  是前妻。

  你们也是有感情的!

  是曾经。

  你看到她妈跪在地上磕头也不心痛?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别忘了你曾经也管她叫妈!

  感谢现在可以叫姨。

  那么,罗衫咬起银牙,西双我问你,就算她是陌生人,你帮她一下,过份吗?

  五百块钱就不过份,五万块钱就过份。西双再喝一口酒,何况她不是陌生人。

  你是不是巴不得她早点死掉你才解恨?

  扯淡。

  你阴暗无耻!

  重复扯淡。

  你还不敢承认?

  你说什么都白搭。你根本不可能说服我,一点希望也没有。西双摊开两手,说,她病了,我去看她,这件事就算完了。她以后再有什么事,都与我无关……如果你想把这顿饭吃得不痛快,你就继续劝我,我反正充耳不闻。不过,如果你能让我安安静静把这顿饭吃完,我会很感激你。

  罗衫果然不说话了。她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喝酒,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后来西双把胳膊伸过来揽她的肩,她甚至向西双靠了靠,嘴角露了甜甜的笑。

  可是最终,她还是憋不住了。她说楼兰姐真的死在那个出租屋里的话,和横尸街头还有什么区别呢?

  西双看着面前的酒杯,把一棵大葱咬得喀哧喀哧响。

  要不,四万吧。罗衫说。

  西双端起杯,喝掉最后的一口酒。

  两万?

  西双站起来就往门口走。

  我出一万!罗衫冲西双的后背尖叫,你他妈的!

  西双就站住了。钉子一般。

  

  罗衫出一万。不过这一万块钱不是借给楼兰的而是借给西双的。换句话说,不管楼兰那边还不还钱,西双都必须把罗衫的这一万块钱一分不少地还给她。期限一年。利息按本年度银行利率。借条为证。

  最终西双借出三万。因为根据那位医生的经验,楼兰从现在到病死,还得消耗三万块钱。他甚至能够推断出楼兰的死期,描叙出楼兰临死的表情。当然,医生补充一句,像她这种状况,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西双从医院出来就分别给同事香格、北黛和呼伦打了电话,向他们每人借了三千块钱,加上罗衫的一万,再加上自己的一万一千,正好凑够三万块。在罗衫的单身公寓里,西双把一沓钱甩得啪啪脆响,三万块呐!我怎么这么伟大?

  罗衫说这是你借给她们的又不是捐给她们的,你一点儿损失也没有。西双说万一她们没有能力偿还呢?罗衫说那你就把我们的钱先还上再说。放心,我会给你编书立传……

  西双万万没有想到追求了一辈子金钱的楼兰竟然也能混到如今这般凄惨的境地。事实上她与西双的婚姻仅仅维持了半年多,然后,她就像一只小蝙蝠一样飞走了。她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给予女儿很大的支持和鼓励,她坚信自己的女儿离开一个小职员嫁给一个大老板是她们母女最为英明的选择。

  离婚后楼兰很快与那位腰缠万贯的秃头老板结了婚,只不过他们的婚姻也仅仅维持了两年——楼兰的确漂亮,可是还有别的女人比楼兰漂亮百倍;楼兰的确有手段,可是还有别的女人比楼兰的手段更为高明。

  为了争取到女儿,楼兰几乎放弃掉一切,房子,财产,甚至作为女人的尊严。最终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女儿。最终她也仅仅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女儿。当然秃头每个月都要给她们母女支付一笔抚养费,可是两年以后,他就出了车祸。

  一辆满载钢筋的大货车突然在他的轿车旁边刹住,一根生满黄锈的螺纹钢筋直直地射向他并像钻头一样旋转着钻进他的胸膛,将他牢牢地钉在驾驶位上。后来有关部门调查了他的公司,全部资产减去所有外债,竟然一分不剩。

  换句话说,百万富翁秃头其实早已经不是百万富翁,他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躯壳和一个名子。秃头死后,楼兰每个月的那笔抚养费自然就没有了着落,生活更加清苦。又捱过一年,楼兰突觉身体不适,去医院一查,癌!再复查,没错,就是癌!——他妈的生活就是这般跟穷人过不去。

  西双永远忘不掉楼兰母亲接钱时的样子。那时他们站在病房的门口,老人接过钱,身体立即瘫下去,膝盖碰触了地面。西双将她搀起,她再瘫下去,膝盖再触到地面。

  她不说话。她什么话也不说。她只想跪倒在西双面前。西双想现在她能够做的也只剩下下跪了吧?给主治医师下跪,给借给她们钱的自己下跪,如果有可能,给每一粒癌细胞下跪。下跪成为她惟一的本能,代表着乞求、感激、惭愧或者自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双卑怯廉价的膝盖。

  病房里传来楼兰的声音,是西双来了么?声音跳跃着,仿佛有了闪烁和微笑的表情。老人和西双走进去,老人说西双借给我们三万块钱。

  楼兰就愣住了。她看着西双,两滴眼泪突然涌出,却挂在眼角,挣扎着不肯落下。她把眼泪蹭上被子,又轻轻揭开被角,伸出惨白纤细的手。她的指尖颤抖着,她说西双,我能握握你的手吗?(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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