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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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4年

王安石从卧榻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窗外梧桐枝头一只麻雀在用小小的尖嘴巴剔梳自己的羽毛。他感到奇怪,夜里做了一个蹊跷的梦。梦中,他走进了汴京文庙,在一块石头前驻足良久。

  那是一块奇异的石头。早年间,欧阳修在一处桥墩上发现了它。它上面的景物,不管是青山绿水,还是庙字楼阁,仔细辨认,都能和现实中的对上号,于是,欧阳修给石头上的刻画起了个名字,叫《华夷图》。后来,就被人从桥墩上挖下来,送到文庙供人参拜。

  梳洗几下,王安石走出茅舍。那时节,朝霞刚刚铺满东边天际。荆公退居金陵以后,就在钟山脚下筑起了这座茅舍,旁临溪水,背靠青山,的确是一幽雅去处。荆公曾劝苏轼来此比邻而居,却被苏轼拒绝了。一阵凉爽的山风吹来,荆公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接着,他就策杖走进一个小村落。

  村口住着一张姓农户,户主已经七十多岁了,健康,幽默,乐观,和荆公早已熟悉得如故友一般。荆公路经他家门口时,见他正坐在石墩上编篱笆。荆公打招呼道:“张公早。”张公回礼:“相公早。”荆公忽然停住脚,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做宰相这么多年,只和你差一个字啊!”

  张公也笑起来。

  在金陵,荆公喜欢和这些农户们交往,他俨然把自己融入他们的行列中去了。

  另一个邻近的村子里,住着一户吃斋念佛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很腼腆的儿子,叫小吴儿。每天早晨或黄昏,他都会到荆公的茅庐里来,洒扫庭院,喂喂夫人养的那两只芦花老母鸡,然后就走了。

  小吴儿二十多岁的年纪,走路轻快,有着少女一般的身姿。他来荆公家是做义工的,荆公付他工钱,他坚决不要。荆公生气了,说:“不要,你就别来了。”小吴儿脸红上一红,下次依然来。

  有一天清早,小吴儿在荆公院子里扫地,一阵小风吹来,墙上挂着的一条旧幞头被吹落在地上。小吴儿弯腰捡起来,吹吹上面的土,正要往墙上挂时,荆公恰巧走过来。荆公说:“别挂了,拿回家给你父亲戴吧。”

  隔几日,小吴儿又来,闲话间,荆公问:“那幞头你老父亲戴着还合适吧?”

  小吴儿脸红了红,说:“老父戴不习惯,昨天卖给镇上的杂货铺了,得了三百铜钱。真得感谢相公呢。”

  荆公叹了一下,说:“你快去把它赎回来。”临出门,荆公又叫住小吴儿:“若已转售,也就算了。”

  好在杂货铺嫌那幞头腌臜,还在墙的一角扔着。荆公从小吴儿手上接过幞头,在边沿用小刀刮几下,赫然露出了黄灿灿的金丝。原来这幞头是金丝织成的。

  荆公说:“这是当年神宗皇帝赐我的,你要好好留着。”

  平日荆公无事,就在茅舍里著《日录》一书。荆公给书取名《日录》,想是每天都要写作的缘故吧。这是一部记述当朝诸多大臣从政得失及日常言行的书,书中对皇帝、皇后等也多有涉及。荆公的笔锋很犀利,让人读后,有当众被撕扯掉衣服的感觉。

  《日录》一书荆公后来想付之一炬,他认为,当今没人能读懂这部书了,后世也未敢说。没人读懂,还让它留在世上干什么呢?

  荆公的女婿蔡卞劝阻了他,说:“不要烧,我保存它。”

  建中靖国初年,谏官陈罐在蔡卞处见到了这部书,旋即向朝廷弹劾蔡卞,说他“遵私史而压宗庙”。蔡卞遂以此罪名罢官。

  在金陵的这些日子里,荆公还是抱有幻想的。他想着。突然有一天,朝廷的圣旨到了,仍让他回朝廷主持政事。

  真的有一天,皇上派中使来到了他的茅舍。荆公高兴透了,又是理胡须,又是抻衣服。等中使宣读过圣旨后,荆公才知道是白白欢喜了一场。

  原来皇帝听说荆公在金陵日子过得很窘迫,就让中使给他送来了二百两黄金。荆公黑着脸把黄金接了过来,连一句感恩的话都没有说。等中使走后,荆公把黄金给了小吴儿,让他找人在蒋山上修了一座寺院,为朝廷祈福。

  后来,皇上听说了这件事,很不高兴。

  早在王安石还在宰相位子上的时候,有一天,他听到了一件前朝的逸事,让他颇为震动。前朝宰相卢多逊因罪被贬崖州。开封府知府李符言却上奏说,崖州虽在海外,但那里没有瘴毒,不如贬到春州去。春州虽在内地,但瘴毒厉害,内地人到了那儿必死。皇上没有理他,却记住了这个人。一个月后,李符言也犯了事,皇帝非常恼怒,就把李符言贬到了春州。到了春州不久,李符言就死在了那儿。荆公嘴里说着:“李符言活该!”却去神宗那儿,建议把春州改为阳春县,隶属恩州。

  王安石知道,由州改为县,就再也不会有官员因罪被贬到那儿去了。

  选自《山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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